霍家處刑的日子,特地被劉詢定在八月最后一天,大將軍葬禮之后。
符合秋冬刑刑的規矩,也想向天下人表明態度:“朕對大將軍,對皇后已仁至義盡!獨不赦謀逆主謀。”
督斬的是張安世和金賞,這二位霍氏的親家,而任弘則負責與韓敢當監督他倆。
“大司馬……”
在屢屢糾正無用后,任弘已經習慣了這稱呼,聽再多也面無表情了。
韓敢當在他耳邊說著話:“天子賜了霍氏舊宅一部給我,但我聽說,霍氏謀反前,住宅中的老鼠一下多了起來,與人相互碰撞,用尾巴在地上亂畫寫字。還有梟鳥幾次在殿前的樹上叫喚……“
也要搬入尚冠里的韓敢當絮絮叨叨:“大司馬聽說了么?廢帝劉賀在來長安路上,也聽到了許多梟鳥叫。”
我一路陪他來長安,我怎么沒聽到?
“還有,霍氏住宅的門檻無緣無故毀壞,我去看過,確實是壞了。街巷口的人都看到事發當日,有人坐在霍云的屋頂上,揭下瓦片扔到地上,到跟前去看,卻又沒有見到人。”
“你不敢住?”任弘樂了,對得起這名么?韓敢當很早以前就這樣,連過魔鬼城都被盧九舌一通鬼故事嚇住,花錢跟他買什么辟邪木。
韓敢當不承認,但事實如此,就是覺得霍家晦氣,只有些不好意思推辭天子之賜。
任弘笑道:“你已是列侯、堂堂未央宮衛尉了,莫要信這些胡言亂語。”
韓敢當還是不太舒服,嘀咕道:“但我聽說,是官越大越信,不然孝武當年怎就信了巫蠱呢?”
上個月,長安的平叛結束后,范明友接到了霍氏急報,遂不入函谷關,而是想從風陵渡跑到河東郡,發動霍氏舊黨舉事,韓敢當和楊惲只能打破計劃。由韓敢當乘了船從上游撞上了范明友的船,二人在顛簸的舟上大戰一場,韓敢當堪堪贏了范明友,而楊惲也以天子節杖和真正的虎符調來函谷關士卒,將其擒獲。
事后二人雙雙封侯,楊惲平通侯,戶六百,韓敢當多點,戶九百,號曰:“龍舒侯”,龍舒縣在淮南廬江郡,這是天子特地挑個帶龍字的,足見其對韓敢當之愛。
這下破虜燧三人組皆為列侯,放到史書上也算一樁美談。
更夸張的是,或是因為韓敢當與許家的姻親,劉詢對韓敢當出奇的信任,任他為未央宮衛尉!
老韓忽然就九卿列侯了,真是讓人猝不及防,也不止他,皇帝對任弘帶出來的人,實在是愛用極了,辛慶忌在原先基礎上加一千戶,做了羽林監,如今天子在建章宮辦公,辛慶忌幾乎寸步不離身邊。
另一位年輕列侯,甘延壽也以奪便門橋擊降長水營之功,被任命為北軍屯騎營校尉,時常召入建章宮中。
西涼系一夜之間就成了朝堂顯貴,儼然有代替霍氏之勢,但任弘并沒有因此成為一個新勢力的領
袖,反而是被天子撬了墻角,任弘心里有些酸酸的。
正說話間,來東市旁觀的民眾忽然叫了起來,卻是霍家眾人已經被押了上來,全然不復昔日跋扈高傲,一個個垂頭喪氣。
領頭的自然是“主謀”霍顯,這老婦在廷尉詔獄里想來沒少受苦,她被判了腰斬。
接著是霍家三傻,霍禹有些呆滯,霍山一言不發地跟在后面,最后是霍云,他看了一眼督斬的張安世,不由冷笑,又將目光投向圍觀群眾中,希冀找到點什么。
霍云顯然是在妻子張敬,張敬是張安世的孫女,霍張五年前聯姻,沒多久就誕下一子,名曰“霍武”。
天子開恩,張敬母子與逆案無涉,故加以寬赦,算是霍家近親里唯一遺留的血脈了,倒是成了“霍氏孤兒”。
倒是張安世十分惶恐,這個片葉不沾身的老政客,哪里愿意在家里養個霍家的孩子讓天子忌憚?連連上書請命,最后讓孫女和曾外孫流放河西,前往居延縣居住。
“鄂邑長公主主和丁外人的孫子當年也被大將軍流放居延。”
只不知那個叫“丁子沱”的孩子,在居延見到霍氏孤兒會如何說?或許會拍手大笑風水輪流轉,今年到你家吧?
世事便是如此難料,至于這霍武會不會像“任氏孤兒”“衛太子孤兒”一樣逆襲,誰又能知曉呢。
除了張敬母子,反正的金賞、趙平之妻也被劉詢赦免,只是二人立刻貫徹了“人盡可妻”之言,休了老婆,二女被打發去大將軍冢為霍光守墓。
另外三個女兒常年跟著霍顯擺威風,故一同受刑棄市。
對了還有當年羞辱過夏丁卯的馮子都,他奉任宣之命,去白鹿原拿任弘家眷,卻被夏翁帶著瑤光留下的一群會騎馬射箭的婢女打退,這些年受任氏之惠,種蠶豆豌豆和西域香料嘗到甜頭的霸陵縣鄉親也群起攻之。
馮子都不敵,憤怒之下只燒了白鹿原的葡萄架泄憤,第二天,他跑到下杜縣想調縣兵時,霍氏之叛已平,縣令遂與天子的另一位親家,斗雞起家的王奉光帶輕俠們將馮子都擒了。
夏翁趕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塞了馮子都一嘴馬糞,同時心眼極小,睚眥必報的夏丁卯還極力向任弘提議:“等天子誅殺馮子都的時候,定要挑個大冷天,讓他一絲不掛!”
任弘一口答應,只可惜今天不算太冷。
事后扔在廷尉詔獄,被趙廣漢拿出手段審訊后,馮子都承認,他居然和老太婆霍顯有奸情,事發于大將軍薨后一個月……
霍顯都快鶴發雞皮了,馮子都你也下得去嘴!
這件事,任弘前些天都沒敢告訴大將軍,怕他氣活過來,眼下只能安慰妻不賢子不孝的大將軍在天之靈。
“大將軍,死后被綠,不算綠吧……”
作為霍顯主要同謀,加上以奴奸主,馮子都的刑罰就順利升級,變成了磔刑,割肉離
骨,斷肢體,再讓其咽氣,今日也如夏丁卯之愿。
不過夏丁卯卻死活不來看:“君侯,老仆看殺雞殺狗還行,殺人那可萬萬見不得的,看完三天不敢食肉,算了罷。”
任弘也不想看,就留給張安世和金賞難受吧。
不過霍氏也并非一家人整整齊齊,范明友不在其列,這位度遼將軍,上個月就被特賜自殺了。
“度遼將軍畢竟為國立過功勛,擊過烏桓與匈奴,將相不辱,更不可讓戎狄所笑。”
劉詢是去過前線的,雖然只在倉庫里管了幾個月糧食,但亦對行伍之將頗為敬佩,范明友的“牛酒”還讓任弘親自去送。
當劊子手當著奸婦霍夫人顯的面,用鋒利的刀,開始在赤身裸體的馮子都身上下刀,先割他下體時,任弘與韓敢當說了一聲,又朝忍著惡心的張安世、金賞告辭,轉身而去,身后是霍家人的嚎哭,和馮子都的慘叫,腦子里只閃回范明友的遺言。
范明友在自殺前,還狠狠地詛咒過任弘。
“任將軍別高興太早。”
“周勃滅諸呂的時候,亞夫平七國的時候,想過自己的下場么?霍氏的今天,就是你任氏的明天!”
慘叫越來越大,伴隨著圍觀群眾的轟然叫好聲,霍夫人顯和馮子都的奸情已經被朝廷故意宣揚開來,這種事街頭巷尾傳得最快了。
當年霍氏的高樓有多輝煌,今日就垮塌得多么慘痛。
任弘加快了馬速,離開這可怖的東市法場:“是啊,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禍,萌于驂乘!”
“可惜范將軍你居然如此聰明?早干嘛去了?更何況……”
任弘十分堅決:“我絕不與天子做親家!”
任弘是在事后,才聽說馮子都整整被割了半個時辰才死,慘叫傳遍了東西兩市。
而霍夫人腰斬時,等斧鉞砍下,上身往前爬時,人們才發現她肚子上的油脂積得很厚,不愧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霍禹、霍山、霍云的腦袋,則在東市掛了很久很久……
沒資格上北闕,那里專屬于戎狄之君。
而尸體也沒資格陪葬霍光墓,想來他們更無顏面見大將軍,霍光在人世時已被這群家人拖累,讓他名聲上沾了污點,死后就讓他清靜清靜吧。
諸霍尸體用草席一裹,驢車拖著,送去了城外京兆尹收斂乞兒死尸的亂葬區,隨便一埋,踩上幾腳了事。跟大將軍墓冢由太后、天子送葬,全然不同。
霍光時代遺留的最后歷史問題,終于在一片刀光血影中了結。
解決此事后,皇帝劉詢也開始迫不及待,要拉開他的新時代序幕了。
這頭霍氏樓塌了,霍氏孤兒凄涼西行流放,那邊許氏起高樓,外孫終于不再是豫章王了。
天子有制:“本始六年九月初一,立皇太子于未央宮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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