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也用上甲騎了?”聽聞這消息,虛閭權渠單于有些吃驚,原來這就是任弘藏在陣列后面的殺招啊。
匈奴人見過重騎兵。
在沒有北庭都護府阻斷東西,匈奴與西方世界交通暢通無阻的那些年,單于使者曾去到過安息(帕提亞),觀其地方廣大之余,也見識過安息重騎兵夾道相迎的場面,安息騎兵裝備著青銅和鋼鐵制作的馬甲與人甲,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讓匈奴使者大為驚訝。
據說跑到大夏國故地的月氏人,也開始使用效仿波斯的重裝甲騎,月氏好漢們每到秋后就翻越興都庫什山,跑南方身毒、大夏城邦劫掠,幾乎無敵。匈奴使者在西方看著眼饞,回到單于庭后曾建議先單于也搞一搞仿安息的重騎兵,最后卻無果而終。
這不是純粹草原部落能養得起的兵種,匈奴在失去西域后,每年鐵產量起碼少了一半,鐵甲只有極少數,人都只穿得起革笥木薦,哪還能給馬裝備?
可財大氣粗的漢人卻不嫌浪費,不論人馬都武裝到了牙齒,如果說孫千萬他們的鐵人軍是“鐵猛獸”,那具裝甲騎就是長出了四蹄的鐵犀牛,移動與沖擊力倍增,一頭撞進了羊群里。
本就遭冀州兵撞擊得十分單薄的須卜部騎兵幾乎沒做反抗,就被漢軍靠前的菱形陣沖垮了。那些朝他們面前刺來的騎矛馬槊如此令人生畏,光是相撞勢能上也吃了大虧,一時間馬翻人仰,被硬生生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讓后方三個菱形陣從容進入匈奴陣地內。
號角震天,帶著一絲慌亂,匈奴人意識到了這支兵的目的,單于面前,還在休整的甌脫王連忙重新上馬,組織部下試圖阻止。
數千匈奴人控弦拋射,因為敵人越來越近,他們射得很急切,根本不待弓拉滿,拇指就松開了弦。
段會宗對那些嗖嗖飛來的輕箭毫不理會,屯騎營是重組過的,補入了大量六郡子弟,在長安時靠馬球賽挑選善騎者,抵達云中郡時合練,時常在布滿深溝的訓練場上讓馬匹放蹄疾,多次摔倒后,這些河曲馬學會了用一種小碎步奔跑,加上高鞍馬鐙,騎士即使身被重甲也會坐得很穩。
他左右觀察著陣列,掌控全局,滿目皆是涌動的馬頭,四個屯長沒因為箭矢襲擾而混亂,陣列平穩向前,飛旋向前的箭矢打在甲騎身上卻無甚作用,馬鎧承受了羽箭大部分沖擊力,偶爾有箭敲擊鐵幕面讓段會宗感覺臉疼。
隨著敵人越來越近,段會宗讓扈從舉旗,具裝甲騎開始了第二次加速。
甌脫王仿佛見到無數巨獸朝他撲來,兵陣鐵甲閃耀,心里一慫,竟不顧身后一漢里外的單于,本能地催馬避開甲騎沖鋒的正面。
他這一跑,左部甌脫兵也跟著跑,這四五千新敗于卻月陣的匈奴人士氣本就低落,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崩潰,此刻竟在甲騎沖來時配合地分開避讓,避免了一場騎兵對沖。
只在他們如一陣風般吹過后,甌脫王才忽然又想起要戰斗,嗷嗷叫著縱馬去追擊,卻又隔著一段距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配合漢軍一起進攻單于呢。
“該死的甌脫王!”這一幕讓遠遠觀戰的虛閭權渠單于破口大罵,如此一來,他手邊就只剩下三千單于親衛能抵擋漢軍了。
“請大單于暫時離開!”
左大將薄胥堂如此請求,卻為單于拒絕,他知道,自己一跑,這場戰役就結束了。
虛閭權渠單于強忍著恐懼,和馬匹打了幾十年交道后,他從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懼怕隆隆馬蹄,害怕那上千騎前進帶起的泥土煙塵,只強作鎮定,指向甲騎:“左大將,擋住他們!”
“漢人也乏力了,援軍將至,只要擋住眼前漢騎,就能勝!”
左大將麾下三千騎是匈奴的精銳,披甲率百分百——雖然是皮革甲,所持箭矢武器皆為鐵兵,多由各部落挑選年輕子弟擔任,以保護大單于為職責。
眼看漢人甲騎越來越近,左大將遂讓一千騎在白纛前列隊,保護單于隨時離開,又親率兩千騎開始向前,他們是單于忠誠的護衛,不惜用自己的死,來阻止漢人破陣!
“換重箭!”
在和漢軍角逐百年后,匈奴人也學會了對付漢甲的秘訣,那便是以雕翎和雁翎制作長箭羽,用松木為粗箭桿,加上較之輕箭更重更厚的重箭頭,以弓體、弓梢粗壯的特制角弓射之。
這樣的弓箭遠射無力,但在近處攢射,卻有不遜于強弩的威力!
前排馳騁而出,這是騎術最精湛的射雕者們,在普通騎手掩護下靠近緩速而行蓄馬力的漢軍,拉弓如滿月,重箭猛地彈出。隔著三四十步正中一位騎士肩膀,這次沒有被彈開,而是重重嵌進甲中,讓那騎士一聲痛呼,手里的馬槊都脫手了。
隨著越來越多重箭攢射,行進中的甲騎開始出現傷亡,馬匹也有中招奔逃的,段會宗身旁的扈從被飛來的重箭猛擊下馬,腳還套在馬鐙上,被他的坐騎拖著到處亂跑,頭盔撞到地上一顆石頭暈死過去。
但每有靠前的甲騎倒下,后方就立刻有人補上,他們如同一堵墻,堅定不移地向白纛前進。
近了近了,左大將握住韁繩的手有些冒汗,漢軍已至于兩百步外,甲騎跑動的速度有些慢,他們已經殺入匈奴陣地兩里,連破兩陣,馬兒負擔太過沉重,這種速度的沖擊是可以承受的。
但就在這時,段會宗身旁忠誠的扈從再度舉旗,號角吹出的泛音響徹草原,各隊小旗應令斜斜向前,這是加速的信號。騎士們便用靴側的鐵馬刺狠狠踢了馬兒腹部,一般來說他們是不舍得如此的,寧可傷了自己也不能讓馬兒委屈,而吃痛后,本已疲憊不堪的鐵騎又猛地加快了步伐!
甲騎如同一道移動的墻,匈奴人機動的空間越來越小,光靠騷擾和遠射是無法阻止漢軍的,左大將咬緊了牙,帶著兩千騎也沖了上去,他們必須用血肉之軀攔住漢人,好讓甌脫王圍上來,在近戰中耗盡對方氣力。
“沖鋒!”
見對方應戰,段會宗熱血直往頭上涌,最后一次搖旗,腳下再度猛踢坐騎,都刺出了血,馬匹將速度提到最高,風在在耳邊嗚嗚地垂。多虧了馬鐙和高鞍,幾乎解放了雙手,靠前一排眾人握著一丈四尺馬槊,夾在肘腋之下慢慢放平,他們將擔任破敵主力,第二排是八尺長矛,后面則是環首刀,所有人腳緊緊踏著馬鐙,發動了沖鋒!
封建軍隊嘛,跟近代騎兵墻式沖鋒沒法比,訓練時間短,沖到現在已經有些散亂,有些騎兵找不到軍官,只下意識地跟著前面的人一起走。但當他們加速后,原本雜亂密集的蹄聲慢慢匯成隆隆巨響,好似雪山崩裂,又像天邊由遠而近的奔雷,
上千頂兜鍪在傍晚的陽光下起伏波動,頂上白羽晃動著,其徐如林,其疾也如風!
漢軍甲騎亂中有序,而匈奴人那邊就更亂了,盡管左大將和單于親衛抱著必死之心,相距只有幾十步時靠后的射雕者們還在試圖射重箭,這相對速度讓十多名漢軍騎手遭到重擊跌落馬下,但于事無補。
無人能阻擋甲騎,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距離轉眼即逝,隨著雙方人馬的嘶鳴怒吼,兩股濁流轟然對撞!無數折斷的矛桿和脫手的直刀斷刃飛上了天,一起上天的還有馬匹和翻滾的殘肢斷臂。
時間仿佛放慢,一匹棗紅色的匈奴馬眼里,映出了段會宗猙獰的鐵幕,也瞧見那桿美麗修長的鋒利馬槊刺來。
它開始不聽指揮拼命扭頭想要避開,但此時已無退路可走。只能眼睜睜看著鐵甲騎士夾著長長的馬槊與身上的主人親密接觸,微微顫動的槊頭破開皮革,重重扎進了胡騎胸口!
皮肉破開,骨骼斷裂,鮮血和肺腑碎塊濺射而出,那滿臉驚恐的匈奴百騎長整個被挑飛落馬,肚子上開了個大窟窿。
段會宗沒有停,仍在前進,因撞擊使手臂失力,他的馬槊斜斜向下,刺中了另一匹沖來的倒霉匈奴馬脖頸,又濺開一朵血花。
優良木材所制的馬槊在重力沖擊下展現了驚人的柔韌性,深深刺入馬匹身體,在扭曲了很大的角度才轟然崩裂斷裂。槊頭留在倒地的匈奴馬身體里,碎木屑飛得到處都是,好在段會宗最后一刻松開了肘腋,沒有被帶飛出去。
可眨眼后,他的馬匹與接踵而至的第三匹馬相遇,力是相對的,雖然身披重鎧的戰馬將同類撞得頭骨碎裂,但慣性也讓段會宗整個人飛了出去,重重摔在混亂的戰場中!
除了少數倒霉鬼在撞擊中被甩飛外,具裝甲騎取得了完勝,前排數百匈奴人死傷過半,無數人落馬,剩下的幸運者與沖鋒的漢軍錯身而過后,人數已經稀稀拉拉。還不等他們撤離,卻見漢軍故意落在后面的第二隊,又催動馬匹沖了上來。
類似的事情發生在陣線各處,兩千單于親衛陣列被一輪接一輪甲騎沖得千瘡百孔。但好歹為甌脫王贏得了些許時間,方才避開漢軍的左地騎從趕到,乘著漢軍甲騎陣型已散,也喪失了沖擊的空間后,呼嘯著圍了上來,試圖以多打少。
可即便是以寡敵眾的混戰,甲騎也一點不慫,灌鋼法打制的環刀較過去更為鋒利,劈砍匈奴人的肢體好似切豆腐般容易,皮甲在其面前不堪一擊,反倒是匈奴人的兵器,很難對明光鎧或札甲下的軀體造成殺傷。
漢軍只需要握緊刀柄輕輕一揮,就能帶起一蓬蓬血霧——他們做這動作實在是太熟練了,就像在平樂觀打馬球一樣,你看那匈奴人的頭顱,不也是圓滾滾的么?
而不遠處,方才對撞的地方尸骸遍地,一些摔落的雙方騎兵回過神來,也在地面上互相打斗起來。
段會宗暈乎乎起身時,發現自己的馬槊完全折斷,環首刀也不翼而飛,只能低頭隨便拿起地上散落的殘兵與撲過來的匈奴人戰斗。
或許是他一身明光鎧太過顯眼,吸引了左大將薄胥堂的注意,左大將身邊的親衛也被甲騎沖散了,他無人可用,自己也只能加入戰斗,此刻仇恨地看著段會宗,握緊了手里的矛,開始催動戰馬加速,矛正握在手,猛地刺了出去!
段會宗才將殘兵扎進一個匈奴人胸口,聽到了身后馬蹄聲,一個激靈躲開,避讓了左大將刺來的矛,嚇出一身冷汗。
不等他再找到兵器,左大將軍已經調頭再沖,瞄準了手無寸鐵的段會宗,志在必得。
不,他是有武器的!
和在群臣“王負劍”呼喊中的秦王一樣,段會宗愣了片刻才想起來,還有一把劍,天子賜給任將軍的“尚書斬馬劍”,任將軍又讓他負于身上,令他帶著甲騎突襲單于,親斬其首!
左大將越來越近,沒時間了,段會宗連忙解下劍鞘,右手欲將沉重的劍拔出,好沉!拔劍的速度顯得格外慢,劍身與劍鞘摩擦的滋滋聲聽得人牙酸,直到段會宗用上了兩只手,才將其徹底拔出時,左大將已馳至十步之內,持矛的手后舉,要發出致命一擊!
段會宗拖著長劍猛地向前邁出一步,眼看雙方就要接觸,一寸長一寸強,對方還在馬上,他是吃大虧的,左大將的矛對準他的胸口刺來!
千鈞一發之際,段會宗身子忽然一低,左大將的矛擦著兜鍪而過,將其挑飛出去,一時火星四濺,而伏下身子的段會宗顧不上流血的頭皮,雙手持斬馬劍,猛地一掃,將左大將馬匹兩條前腿直接斬斷!
尚書斬馬劍是百煉鋼打造,鋒利程度較一般環首刀有過之而無不及,戰馬痛失前蹄頹然跪倒,左大將被高高甩了出去,砸在一片石頭地上,胸口劇痛。
還不等他翻身起來,段會宗已幾步沖了過來,高高舉起尚書斬馬劍,對準左大將的背,噗呲一聲刺入后,伴著其慘叫,又猛地往里一送!
鮮血嘔出,左大將當場死亡。
段會宗疲倦地跪倒在地,不斷有箭矢射在他的甲上,他只扶著斬馬劍,努力讓自己重新站起,四顧后發現,沖擊已經演變成混戰。
五六千從各處趕來的匈奴人將上千甲騎圍在中間,雖一時半會奈何他們不得,但拉開距離沖擊已無可能,而單于的鷹羽白纛,就在兩三百步外啊,他甚至能看到大單于惶恐的神情!
段會宗恨啊,沒機會了么?
不,還有!
驚呼連連,段會宗回過頭,看到甌脫王那群欺軟怕硬的兵再度如驚慌的兔子般四散而走,他們遭到了身后一陣箭幕的襲擊。
一群緊隨甲騎之后的騎兵殺了過來,兩千余騎破開擋路的甌脫王后,竟沒有搭理被困的甲騎,而徑直朝鷹羽白纛沖去!
是趙漢兒所率的五原屬國騎,也是任弘藏在陣列內最后一張王牌,不見兔子不撒鷹,就等單于預備隊盡出這一刻!
而任弘最信任的,還是嫡系老部下。
趙漢兒緊夾馬腹,力挽彎弓,帶著屬國騎們朝鷹羽白纛發動了突襲。
“阿提拉!”
他麾下的屬國胡騎們用匈奴語高呼著趙漢兒多年前,被任弘指派偽裝匈奴人時心懷戲謔隨手取了,卻被用到今天的化名。
“阿提拉,將滅匈奴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