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西北部是大漢的三座國家圖書館——石渠閣、天祿閣、麒麟閣。石渠閣藏天下書籍五經,天祿閣收秘書之詔,最為高大的麒麟閣則陳列三皇五帝與歷代先君、名臣畫像。
石渠閣最為古老,乃是蕭何所建,采用磨制的石塊修筑成渠,以使渠中可以導入活水繞經該閣周圍,以便防火,閣高數層,瓦當上刻有“石渠千秋”。不同層數放置不同書目,太史公書原版也在此處。
任弘帶著張敞、耿壽昌、黃霸、劉更生等幾個學左傳的人來到此處,仰頭望著石渠閣,問經常出入此地看書的劉更生道:“子政,閣中有多少藏書來著?”
“十余萬卷罷。”劉更生也說不清楚,地窖里還有不少,有許多都未能整理出來,耿壽昌只感慨,說這是天下最大的藏書之處了。
“這可不一定。”
任弘卻笑了:“我聽粟特商賈說,海西兩萬里之外,有國名犁鞬,又稱埃及,其王號托勒密,第一代托勒密王在犁鞬城(亞歷山大)修了一座藏書閣,想要收集全天下書籍。于是,歷代托勒密王搜查每一艘入港船舶,只要發現圖書,不論國籍,都收入閣中,至今已兩百余年,藏書數十萬卷。”
在張騫抵達大夏,又窺知安息后,大漢已經接受了外部世界也有文明國度,且各有文字這個事實,但聽說居然比石渠閣更為悠久、藏書更多,也是聽愣住了。
劉更生是對異域心生好奇,耿壽昌則對任弘說的那埃及書閣中涉及天文的書卷感興趣,他這五年也沒白閑著,在任弘支持下一直在改進渾天儀,近來更有了一個驚人的大發現。
任弘只沒告訴他們,亞歷山大圖書館再過個十來年,就會因凱撒干涉埃及內戰而被焚毀大半,人類智慧在西方的一半結晶將被毀掉。
那些事太遠了,任弘步入石渠閣,卻見一層的寬敞廳堂內,經過月余跋涉,各派學者都已抵達,經過一道政審后進入石渠閣,眼下見到任弘步入,哪怕再不愿意,都起身朝他作揖。
“諸君來得早。”
任弘只隨意一拱手,帶著眾人走入廳堂,卻沒有注意到一道年輕而熾熱的目光,正在一角盯著他。
石渠閣一樓廳堂內部是八邊形,酷似周易八卦,乾位空著等天子駕到,任弘和旁聽的百官群臣坐在左右的兌、巽兩方。
剩下五面,則被五經博士和他們的挑戰者所占據。
正西為坎,坐的是《易》學博士,那個善于預言的神棍梁丘賀和弟子們。
因為秦始皇焚書之時,《易》被當做卜筮之書,不算在詩書里,沒有遭到官方封殺,很多版本在民間保存下來,故流派繁雜,負責管理博士的太常魏相就是學《易》的,而捅了婁子的蓋寬饒觸怒天子引用的則是《韓氏易傳》。
所以今日梁丘賀的目的也很明確:為了證明蓋寬饒是在胡說八道,一定得痛斥《韓氏易傳》,將其批倒,批臭!
而坐在梁丘賀他們對面,位于正東“離”位置的,則是尚書各派。
秦始皇焚書對《書》學是沉重打擊,最后居然要靠伏生口述,晁錯記錄才復興,因此《書》學不及《易》學流派之多。今文《尚書》主要有歐陽和夏侯兩家,在夏侯勝被霍光通緝潛逃,據說是跑到樂浪去以后,夏侯尚書也沒落了,只剩下歐陽尚書穩坐博士之位。
但今日,歐陽尚書卻迎來了一個強敵,卻是號稱“古文尚書”的一派,孝武時,魯恭王壞孔子家宅,刨出來很多用戰國文字書寫的典籍,認為是秦燒詩書時孔家所藏,孔子的后代孔安國對其加以鉆研,如今孔安國雖亡,他的兒子孔昂卻帶著古文尚書來踢館了。
歐陽尚書的博士歐陽高帶著歐陽地余、林尊等弟子如臨大敵。書古就了不起?用大篆書寫的就一定是真經?他們肯定要將古文經斥為偽經,這時候哪還管得了對面是不是孔子后代,哪怕是孔子親至,為了守住飯碗,他們也會裝不認識,對抗到底。
坐在東北“震”區的則是禮學諸生,參加石渠閣會議的有戴圣與其弟子。戴圣與叔父戴德曾跟隨后蒼學《禮》,兩人被后人合稱為“大小戴”。
今日禮學是最舒服的,因為沒其他派系來駁斥競爭,戴圣只打算與弟子、師弟等人唱會雙簧便能全身而退,畢竟禮主要內容是《夏小正》、《月令》、《冠義》、《昏義》等古禮。
西北“艮”區域就比較擁擠了,坐的是三家詩,不……現在應該是“四家詩”。
韓詩在蔡義死后,其弟子,那個劉賀的中尉,在家里種了兩顆棗樹的王吉挑起大梁,但沒有擔任博士,蓋寬饒案發后,韓詩也受到牽連,已經告老的王吉只能再度出山,希望能幫學派渡過這一危局。
此外還有《魯詩》,代表人物是老丞相韋賢的兒子韋玄成,他不是博士,而是以扶陽侯、太中大夫身份來的。
當初,老丞相、扶陽節侯韋賢薨逝,長子韋弘正好有罪在監獄中。家人擔心韋弘有罪會遭到廢爵,這就意味著失去一張長期飯票,遂假造韋賢遺囑,以次子韋玄成為繼承人。韋玄成知道不是父親的意思,就裝瘋,裝的還挺像:躺在糞尿之中,胡言亂語,又笑又鬧。當然,最后還是被人看出了破綻,但最后結果卻是朝議高其節,不但讓韋玄成繼承爵位,還升了官。
畢竟這很符合大漢孝悌治國的政治正確,因此對推嗣之事都很推崇。
還有同樣列為博士的《齊詩》,卻是司直蕭望之領銜,他是個多面手,治《齊詩》、《禮》、《魯論語》,近來又學了榖梁春秋,跟魏相、梁丘賀習《易》,一時間竟貫通五經,被稱之為“五經名儒”。
蕭望之不像魏相那般狠辣,不愿意踩著昔日同僚的尸體升階,故來之前和王吉、梁丘賀商量好了:
“今日石渠閣之會,魯、齊兩派要盡量幫韓詩脫險,表明韓詩與韓易雖同出一人,卻截然不同。”
順便,還要合力狙擊挑戰者——來自河間國的毛詩學派。
毛詩乃是毛亨、毛萇所傳,以古文授業,最初只局限在河間國,傳到了河間太傅貫長卿手里,但近十年來,開始改用古文,又最高以紙張傳播,漸漸流行起來,但依然是在野黨。今日來的是毛詩的領袖解延年,此人被其同拜一師的師弟任弘提攜,但因是第一次來石渠閣,有些緊張。
蕭望之兩天內要連打兩場,一戰于詩,二戰于春秋。好消息是,在詩的辯論上,他還有個小幫手,一個同樣授業于大儒后倉,來自東海郡的小師弟……
“匡衡,你在看什么?”
剛剛及冠,嘴上還沒毛的青年立刻回過神來,朝年紀能當他爹的蕭望之作揖道:“司直,我方才在回想義理。”
蕭望之頷首,并未多想,對匡衡道:“夫子說,你雖數年前才開始拜師,但對《詩》的理解十分獨特透徹,東海人常言,無說《詩》,匡鼎來。匡說《詩》,解人頤,今日便讓陛下和這滿堂名儒,見識見識你的本事!或許便能以明經入仕!”
匡衡連忙應諾,只是在蕭望之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再度瞥向坐在遠處,正在與百官們談笑的大司馬驃騎將軍任弘,目光滿是炙熱。
就好像看到了他年幼家貧時,鑿開了鄰居的墻壁,透進來的那一束微光,心中暗道:
“鄒魯有諺: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但蕭望之號稱五經名儒,至今仍不過是小小司直,但若能追隨西安侯,何愁富貴不得?”
坐在正北“坤”位,正對天子位置的,則是這次石渠閣之會的主角,春秋三傳。
《公羊》和《榖梁》同祖,《春秋》由孔子之徒子夏傳承,子夏的兩個弟子公羊高與榖梁赤分別作《公羊傳》、《榖梁傳》傳于后世。
他們在戰國秦朝時沒太大爭端,還曾一同對黃老開炮,但尊儒革命成功后就立刻反目成仇,漢武帝時,代表《谷梁》學的瑕丘江公和代表《公羊》學的董仲舒之間的辯論,這是第一次斗爭,公羊勝。
作為董仲舒后學,雖然經歷了睦弘案后,公羊痛失人才,但畢竟是官學,牌面仍在。與會參加辯論也能湊出五人:嚴彭祖、申輓、伊推、宋顯、許廣,都是飽學之士。
人數雖多,卻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儒,五人都有些忐忑,他們知道,今日公羊將承受疾風暴雨般的批判。
而當年榖梁失敗后并沒有放棄,瑕丘江公暗暗傳授學說給衛太子劉據,因為榖梁親親尊尊的內容更符合劉據需求,結果巫蠱一來,聚集在衛太子身邊的榖梁眾人也一起完蛋。
傳承至今日,《榖梁》瑕丘江公有弟子兩名:榮廣和皓星公。皓星公的兒子是昔日金城太守,跟任弘一起平羌的浩星賜,但他不想摻和此事,告病魏岑來。
今日來的是另一位弟子榮廣的徒子徒孫。為首的是被劉詢請進宮開小灶的蔡千秋,此外還有周慶、丁姓、尹更始、王亥,再加上蕭望之,一共六人。他們已經不同于半世紀前的慘敗頹唐,今日榖梁借著衛太子所好之學的名頭,已經登堂入室,皇親史高支持他們,魯學同伴多為官吏,甚至還得到天子偏愛,只差一個博士位置了。
這兩邊劍拔弩張,但坤位還留著一些位置,要給《左傳》一派的辯手落座。
結果,在任弘笑著揮揮手后,卻只有一個十七八歲,身材瘦弱的小矮子緩步走去。
劉更生來到榖梁、公羊眾人面前,朝他們禮貌地作揖,然后就堂而皇之落位。他身材矮小,又只佩巾幘,在頭戴巍峨儒冠的諸如中間,真像雞立鶴群。
榖梁、公羊眾人面面相覷,這是什么意思,左傳一家就派一個黃毛孺子來?這也太看不起他們了罷!
坐在兌、巽位置的百官群臣也如此認為,西安侯只讓他一個小弟子劉更生上,確實是太托大了,起碼也得讓張敞、耿壽昌、黃霸這些人去吧?
對面的太常魏相也笑道:“西安侯是想讓劉子政練辯才么?”
他們還真沒見識過劉更生的本領。
任弘卻神情輕松,對劉更生的父親,宗正劉德道:
“小兒輩破敵足矣。”
任弘對自己的關門弟子有足夠信心,或者說,他明白,真正能決定今日會議勝敗的,不在辯論本身,甚至不在任弘五年來給左傳添加的新義理內容。
亦不在旁枝末節、奇術巧技,這些東西只能錦上添花,卻不能逆轉大局。
那么,勝負究竟取決于什么呢?
“陛下到!”
隨著一聲謁者的吆喝,從任弘到頭戴巍峨儒冠的群儒,都起身作揖,天子來了。
劉詢身邊,則是已經九歲的皇太子劉去疾,今日之會,劉詢打算讓兒子也來聽聽,因為他自己也清楚,這次辯論,會決定到他兒子那一輩時,大漢該以何種理念來治國。
劉詢讓眾卿諸儒平身,目光卻與任弘對到了一起,相視一笑,一如往日。
可二人心中都明白,時至今日,他們已再沒了朋友間的完全信任,也沒了共同對付霍光、匈奴時的默契知心。取而代之的,是君臣相得外表下,那隱隱的裂痕與疑慮。
這就是唯一能決定石渠閣會議結果的東西了。
“取決于他的格局與魄力。”
“也取決于我的選擇!”
這是任弘的覺悟,廢興由於好惡,盛衰繼之辯訥?其實所謂政治,就是利益交換,這是比一切情誼故交都靠譜的東西。
任弘落座于巽,劉詢則攜太子坐于乾位,對石渠閣諸人笑道:“從今日起,連續兩天,朕都將親臨石渠閣,聽眾人講議《五經》同異,諸位當百花齊放,暢所欲言,勿有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