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
一輪明月高懸,清幽皎潔的月色鋪展而落,
浪翻云坐在石亭內,眼光投向圓月。桌上放了十多壺佳釀,正待以酒澆愁。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愛妻惜惜同樣是這樣一輪明月下,洞庭湖的一葉小舟上死了,月圓人缺,生死無常,為的又是什么?
“好酒!只聞酒香,便知是產自落霞山的千年醉。”一道粗狂豪邁的聲音傳來。
浪翻云神色波瀾不驚,淡淡道:“三年不見,乾兄功力更勝從前,可喜可賀。”
一道人影自暗處大步踏出,也不見如何動作,便已來到了浪翻云對面的石椅上,毫不客氣的拿起另一壺酒,只見微一用力,捏碎壺蓋,舉酒一飲而盡。
這人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面目英俊,高瘦瀟灑,身上穿著灰藍色長袍,在江風中獵獵作響,竟是黑榜高手乾羅。
乾羅是“黑榜”中成名最久的高手,乾羅山城主人,一代黑道巨擘。只是三年前惜敗與浪翻云之手,威望跌了不少,當亦是當世頂尖高手之一。
乾羅手一揚,空壺拋向遠處,落入江水中:“人生便如此壺,不知給誰投進了這江海,身不由己,也不知道應飄往何處。”
浪翻云淡淡道:“乾兄這番意氣蕭索,不知所因何事?又為何來找浪某?”
乾羅沉默片刻,道:“我此番前來,實有大事奉告。”
浪翻云喝了口酒道:“乾兄請講。”
乾羅道:“此番我來尋你,一個手下也不敢動用,而是親自出馬,追了七天七夜。”
浪翻云有些愕然道:“看來的確是有滔天大事發生?”
乾羅是當世最頂尖的高手之一,更掌控一方黑道勢力“乾羅山城”,呼風喚雨、橫行天下四十多年,何曾有任何顧慮,但現在竟連找浪翻云也要偷偷摸摸,絲毫不敢張揚,其中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乾羅凝聲道:““魔師”龐斑帶領魔師宮一眾手下,重履中原武林!!”
浪翻云皺起了眉頭:“當真?”
“不錯。”
乾羅面色凝重道:“當今天下形勢,黑道本以中原怒蛟幫、西陲尊信門和我位于北方的乾羅山城鼎足而立,三分天下。而白道在龐斑隱退前飽受摧殘,元氣大傷,這二十年來偃旗息鼓,成立所謂的八派聯盟,又有慈航靜齋和凈念禪宗在背后支撐,似弱實強,與黑道形成均衡之勢。如今龐斑一出山,天下形勢立刻被打破,又是一場武林浩劫起,腥風血雨。”
“敢問乾兄,不知龐斑現在有何動作?”忽的有一把縹緲聲音,從亭子的陰暗處傳來。
乾羅面上駭然變色,雙眸變得如鷹般銳利,渾身勁氣充盈,衣袍鼓蕩,直到此時,他才發現的另一側竟還藏著另一個人。
那人從黑暗中走出來,面容英俊,衣衫勝雪,嘴角帶著微笑,白銀一般的星輝籠罩在他身上,一瞬間也似為他披上了一層神秘而飄逸的色彩,仿佛雖是都能乘風化仙一般。
浪翻云指著乾羅,笑道:“夏兄,這位便是名震江湖的“毒手”乾羅。”又指了指夏云墨,介紹:“乾兄,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明宗宗主夏云墨。”
夏云墨抱拳笑道:“乾兄肯定沒有聽過我的名字,不過我對乾兄可是聞名已久。”
乾羅直直的望著夏云墨,凝重道:“只怕以夏兄武功修為,若是愿意,不出個把月,就能名震天下。”
他從夏云墨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高深莫測的氣息,尚未出手,便給予他一種山岳般的壓力。
這種可怕的壓力,在這位黑道巨擘的半生中,也只在兩個人身上感受到。
一個是“魔師”龐斑,另一個便是“覆雨劍”浪翻云。
浪翻云笑道:“你們二人還是別互相吹噓了,乾兄,告訴我們魔師龐斑的最新情況吧。”語氣中,罕見的帶著一絲焦急之意。
要知龐斑若向江湖插手,首先就要對付黑道最大的三股勢力,怒蛟幫這被譽為黑道里的白道,黑道第一大幫,只怕無法獨善其身,必受其波及。
乾羅嘆了一聲,說道:“龐斑第一個目標是西陲的“尊信門”,他親自動手將“盜霸”赤尊信擊敗,并通過赤尊信的師弟,有“人狼”之稱的卜敵控制了尊信門。”
浪翻云沉聲道:“赤尊信是生是死?”
乾羅兩眼射出銳利的光芒,冷冷道:“赤尊信負傷突圍逃走,不知所蹤。若非他能全身而逃,今晚我也不會與兩位對座飲酒。”
夏云墨和浪翻云都點了點頭,明白其中的意思。
赤尊信也是“黑榜”中的頂尖好手,師承昔日中原魔門第一人“血手”歷工一脈,在武道上有極高的天賦才情,無論任何兵器都能輕易上手,并發揮出巨大的威力。
若是他當場便死在魔師龐斑手中,就代表其“道心種魔大·法”已徹底大成,完美無瑕,無可抵抗,唯有乖乖投降才是正理。
夏云墨卻是心頭一動,若是所料不差,赤尊信逃走后,躲在死囚牢房中,會遇到韓柏,覺得他是個可造之材,犧牲自己,化身魔種,傳授道心魔種大·法,從而造就韓柏。
如此說來,自己也該出發,去找那小子了。
接著聽乾羅道:“龐斑首徒方夜羽親自見我,帶來龐斑的親筆信,要我向他效忠,并立時對付怒蛟幫。我已內傷未愈的理由,暫時不參與對付貴幫的行動,不過這也拖不了多久。”
“十天前,談應手在抱天攬月樓設下陷阱,要刺殺貴幫幫主上官鷹和一眾高層,不了卻栽了個大跟斗,讓上官鷹他們安然逃走,隱匿了蹤跡,不知所往。”
“談應手的等人一路追殺,如今正傾巢而出,趕往武昌府南面的龍渡江頭,似乎掌握了貴幫幫主的行蹤。”
“十惡莊主”談應手亦是黑榜高手之一,一方霸主,乃是黑榜中最殘忍好殺之人,此人已投靠了魔師龐斑。
而一旦談應手出動,那與他朋比為奸的另一個黑榜高手莫意閑自然也是少不掉的。
“逍遙門”門主莫意閑,這人武器是扇子,絕招為“一扇十三搖”。雖然在江湖上名聲狼藉,但的確也是個少有的高手,否則也登不上黑榜的位置。
兩個黑榜高手同時出動,再加上龐斑魔師宮的勢力,聯手對付怒蛟幫的上官鷹一行人,上官鷹等人絕對討不了好。
念及此處,浪翻云心頭有些急切,悶哼一聲道:“若上官鷹等有任何損傷,莫意閑和談應手兩人休想再見明年八月十五的滿月。”
這等豪言壯語,天下間也只有浪翻云、龐斑這寥寥數人能夠說出,若是出自其他人之口,定然會讓人覺得是在大吹牛皮。
乾羅道:“浪兄,你若要去對付談應手,解救上官鷹他們,可千萬要小心一些。龐斑也在向龍江渡頭趕去。他這一手,非但是要對付怒蛟幫一行人,還是要惹得浪兄你出手,到時候再來一網打盡。”
魔師龐斑,這可是天底下最頂尖的人物,二十年前就無敵天下,修行的又是“道心種魔大·法”這等可怕武功,與他正面交手,只怕沒有幾人能逃得了性命,更何況還要救人。
浪翻云長笑而起:“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但能轟轟烈烈而生,轟轟烈烈而死,不畏首畏尾,問心無愧,便不負此生,兩位以為如何?”
夏云墨拊掌笑道:“浪兄說的不錯,而且在我瞧來,浪兄的一身武功造詣,絕不遜與魔師龐斑,甚至可能更甚一籌。”
乾羅身形一震,只覺得浪翻云一席話,竟將他心頭迷霧撥開,他長笑道:“好一個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今日只聽著八個字,便不虛此行。”
原來,多年前乾羅也曾興起過挑戰龐斑的念頭,結果在魔師宮外徘徊一夜,終究還是選擇默不作聲的返回中原。
此后,乾羅的心靈就蒙上了塵埃,武道進境也緩了不少。
而龐斑在他心頭給予的壓力,隨著時間的流逝,非但沒有逐漸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如同一座大山,橫亙在心神之中。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直到此刻,他終于突破了心神間的屏障,武道再進一步。
浪翻云和夏云墨的眼界是何等銳利,一眼就看出了乾羅氣機的變化,拱手道賀:“恭喜乾兄武道更進一步。”
乾羅連退數步,向浪翻云做了個長揖,正容道:“多謝浪兄指點。”
夏云墨舉起酒壺,笑道:“這一壺先敬乾兄武功更進一步,再預祝浪兄一具擊敗魔師龐斑。”
三個酒壺碰在了一起,三人把壺中酒水一飲而盡,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韓柏最近的經歷很是復雜,一時間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那日他在破廟中遇到了夏云墨一行人,興奮了好久。
但說到底,他還是韓府的一個仆役小廝,等天亮后,還是只能回到韓府,做他的嚇人。
當天上午,韓府來了許多貴客,都是江湖中年輕一輩的佼佼者。這些人對于韓柏而言,都是飄在天上的浮云,可望可不可及。
而在這群人里,韓柏還見到了一個讓他今后的夢寐不得的女子,慈航靜齋女弟子,秦夢瑤。
他本以為一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了,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卻將他今后一生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日,韓柏在進入韓府武庫,準備研究研究那柄神奇的厚背刀時,忽然腰處一麻,暈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就被指控殺害“不老神仙”的弟子謝青聯,人證物證俱在,不容他狡辯,就被帶入了死牢。
這已是一個絕境,可韓柏卻絕處逢生,遇到了傳聞中的黑榜高手,“盜霸”赤尊信。
赤尊信被龐斑重傷后,就躲在天牢,他見韓柏天資不凡,便生出了一個大膽的計謀。
自己化身“魔種”,成就韓柏,讓世上多出一尊足以與龐斑抗衡的絕世高手。
赤尊信也是魔門中人,當今世上,除了龐斑外,他可能是唯一一個真正了解“道心魔種大法”的人。
他將自己畢生凝聚的精氣神轉嫁給了韓柏,使得韓柏進入了假死狀態中,又被死牢的獄卒埋竟了墳場中。
等韓柏醒轉過來,爬出墳場時,便已然擁有了與黑榜高手較量的實力。
“哈哈哈,好痛快,好舒服!”
韓柏面上露出笑容,他在全速奔跑著,愈來愈感到毫不費力。
天上的圓月、莽荒的大地,在飛舞的旋轉著。
矮樹、高林往兩邊飛速倒退,他大聲歡呼著忘懷了一切。
便若天地初開時,唯一的人在大地上為生命的存在而狂奔。
魔種和他逐步結合,使韓柏進入物我兩忘的道境,只剩下他和他的宇宙,孤單但是恒久無邊。
“啊!!”
忽然間,韓柏哀嚎一聲,全身忽的一陣巨疼,如有針刺,一下子栽倒在地,全身如若癱瘓,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韓柏死命受著心頭的一點靈明,他有一個感覺,如若就此昏迷,只怕永遠也醒不過來。
他想起了赤尊信的警告。
凡事一飲一啄,自有定數。魔種雖能速成,但會有一段非常艱苦的過程。
只是韓柏沒有料到,這突變如此之快,全無征兆,比之尋常武者走火入魔更加難以預防。
就在這水深火熱的時候,一道白色的人影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夏……大哥……救救……”
韓柏依稀認出來,這是之前在山神廟中遇到的神秘高手。
“道心魔種大·法當真是世上罕見的魔功,果然厲害。”
夏云墨輕嘆一聲。
眼前這韓柏形容狼狽,慘疼呻吟,可比當日在山神廟中的韓柏卻威武了十倍,百倍。
當日的韓柏不過是個奴仆,身材瘦小,看起來畏畏縮縮的,骨子里藏著膽怯與自卑。
眼前的韓柏相貌曠野,散發這攝人的陽剛魅力,更有一種不世梟雄的氣質透露而出。
完全就是天壤地別兩個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