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之后,平遼鎮大寨已是一片廢墟,不堪再用。而待城南響水河泛漲的河水也退回河道后,平郭城再也沒有任何遮護,已被高句麗大軍完全合圍。
這座自漢朝便建成于此的遼東心腹重鎮,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慘烈攻防!
四面城墻同時遭受攻襲,除了東門還算穩妥,北門失守一次,西門也被攻破一次,被河水沖擊浸泡而松垮的南城門竟已被攻破兩次。
月余以來,在一次次的反復拉鋸中,平郭城卻依然屹立不倒!
但此時此刻,無論是統帥裴山,還是城墻上最普通的一個兵士,所有人的心都在懸吊著,因為城破或許就在下一刻。
最近兩天,賊軍的攻勢更加瘋狂,賊王鑾輿甘冒箭矢,數次親臨城下督戰。而都督級的將軍已頻頻身先士卒攀爬城墻,這是玉石俱焚的架勢,城墻上的人命,早已不是人命,連草芥都不如。
東城墻剛剛打退了賊軍的一波攻勢,守在此處的主力乃是整編后的平遼鎮,月前的三萬大軍,此刻剩了不足三千人。
都尉熊不讓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污血,嘴里唾出半只殘耳,這半只耳朵的主人已倒斃在他的腳下,看其甲胄,該是賊軍都督一級的人物。而城下的賊軍,正在落日余暉的照映下,如潮水般退回了營寨。
熊不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打退高句麗賊的攻勢了,也記不清自己斬獲了多少顆首級,他只知自家甲子營駐防的東城,至今未丟過一寸城土!
賊軍雖然退去,兵將們除了長舒一口氣外,卻沒有一絲歡愉,他們實在是筋疲力盡,只剩下喘氣的力氣。
此刻四處兵員皆緊,城中十二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所有男丁都已被征調了,既無人輪換休息,也無法再補充兵力,三千人只能這樣繼續耗在城上,隨時等待賊軍下一次攻城。
將士們早已經殺的麻木了,便連都尉熊不讓也不由的琢磨,或許等到把這三千人拼光拼盡,也就不用再打仗了。
好在城中民婦一如既往的及時送上酒肉湯食,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們一番夸贊鼓舞,城墻上方才稍稍熱鬧起來。
一個鮮卑小娘將湯餅雙手奉到了熊不讓手中,臉色紅紅暈暈,恭恭敬敬的欽贊道:“將軍今日斬首之數,怕不是又過百了?”
熊不讓接過吃食,狼吞虎咽的猛嚼一通,才想起回話:“沒有的事。”
“那七八十總是有的!”得了熊不讓回話,小娘臉上更加紅暈,嘴上卻是不依不饒,非得證實自己猜測不虛。
“三四十是有的。”熊不讓心不在焉的應付著,伸手又抓起兩個餅子,一同朝嘴里塞去,他實在太餓了。
小娘一陣雀躍,唧唧喳喳說道:“近月來,將軍斬首之數已經破千了呢!方才她們在城下都嚇壞了,以為賊軍要破城了,嘿,好在又被將軍殺退了!但是俺卻不怕,俺刀子都準備好了,你瞧,俺早磨利了,高句麗賊若敢欺辱俺們,俺殺一個賺一個!”
熊不讓低頭朝那刀子望去,果然磨的極為鋒利,心頭不禁一顫,那句話又在他腦中閃過——“小熊,石邃若敢碰我,我便用這把刀了結自己!”
“將軍,將軍!”小娘見熊不讓愣神,有些心慌,心道他是不是嫌俺太粗魯了?
“把刀子收好,”熊不讓盯著小娘紅暈的臉頰,認真說道,“除非俺死了,你便用不著這刀子!”
“啊!”小娘聞言臉頰更紅,抬頭仰望這個坐著竟也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男人,心慌意亂的說道,“知道,俺知道,俺家父兄平日里都說自己弓馬精熟,但俺卻瞧著差將軍太遠!不只俺這么說,俺周遭鄰里,都說將軍是天神下凡的猛將!”
小姑娘雖然激動,說的卻也是實情。短短月余,這個從一介隊正變成一營都尉的熊不讓,已經成了平郭城人人嘆服的鐵血猛將!
熊不讓二十天前的名字還叫做熊讓,祖籍襄平,乃是封家佃戶出身。身高近丈、力能扛鼎,又學著古之典韋使一對八十斤大鐵戟,罕有人敵,堪稱平遼鎮第一力士!
他雖然貌如熊羆,性情卻一如通常的農家子弟,著實憨厚溫順,為封家四老爺所喜,賜名為讓。四老爺把他招入平遼鎮并恩典提拔成了隊正,出入皆以其為護衛,待之甚厚,是以他對封家素來忠心不二任勞任怨!
但正是這個對封家忠心耿耿的敦厚漢子,二十日前于統鎮府內忽然倒戈,本來要砍向裴山的兩把巨戟,卻在一盞茶的功夫里,割掉了二十多個平遼鎮將尉的腦袋,其中封家嫡系子弟便有八個!
一舉震懾住了那場因心懷不忿、不堪苦戰而陰謀再叛的嘩亂!
而裴山借此良機,于陣前清洗異己軍將,終于徹底將平遼鎮掌控在了手中。
事后熊讓自己改了名為熊不讓,被裴山委了平遼鎮副將,兼領精銳甲子營都尉,一舉成為平郭城的核心將尉。
這番變故讓所有認識他的人跌破下巴,但也有人私下嘀咕,便沖那神志錯亂的封家四老爺和消香玉損的四小姐,他之作為,卻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熊不讓每戰俱為大軍先鋒,殺敵無數,駭敵膽寒,領平遼鎮駐防東城,至今未丟一寸城土!憑赫赫軍功,奠定自己平郭第一猛將的位置。
那個小娘繼續說道:“俺們鮮卑人最敬重英雄,俺娘說了,越是兵荒馬亂的世道,越是能出英雄,若不是有將軍這樣的英雄護衛平郭,平郭早讓高句麗賊奪了,俺們肯定是沒有活路了!”
熊不讓甕聲甕氣說道:“俺哪里算英雄,裴帥統領平郭上下,以區區孤城抗敵一月有余,這般人物才能算是英雄!你且放心,裴帥說了,只要等到殿下做成大事,賊兵必退無疑!”
小娘應和著連連點頭,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似的說道:“俺家大哥哥和三哥哥是安遼鎮兵,月前還追隨昌黎郡王陣斬了賊兵統帥,得了好大一筆賞銀!但是之后便沒了音訊,只知道是同殿下出征了,俺娘在家里既擔心又埋怨,沒成想,原來是去做大事了!”
“哦,哦!”熊不讓似懂非懂的點頭應和,其實他也不明白何為大事,更不明白十萬賊兵將平郭圍的鐵桶一般,又怎會必退無疑。他只知道那個將他當頭棒喝罵醒的統帥裴山,對此堅信不疑!
至于他自己,也是知道昌黎郡王的,聽說便是這個司馬白,親手砍花了那個羯狗太子的半邊狗臉!而昌黎郡王天降神威,陣斬賊帥高奴子,更是他于亂軍之中親眼所見!封家大老賊的一番精心盤算,就是在殿下手中,砸了個精精光光!
熊不讓知道自己徒有一身蠻力,和那個連大老爺都卑躬屈膝的羯酋相比,怕是連螻蟻都不如,若想為老爺和小姐報仇,簡直是癡心妄想!但若是追隨那個人,那個連羯酋都心心念念恨之入骨的昌黎郡王,說不定便有希望呢!
再不濟,多殺兩個羯狗也是好的!就像裴帥那晚策反自己時所說的話:守我家土,護我骨肉,為王前驅,唯死而已!
“歲姑,走了,歲姑!”
有人招呼那個小娘離去,小娘左右張望了兩眼,迅速的從食籃里掏出一個酒瓶,匆匆塞到了熊不讓手里,囁喏道:“這是俺自己釀的酒,將軍且嘗一嘗,萬求不要嫌棄,天佑將軍殺退賊兵,保俺們不讓賊狗欺凌!”
熊不讓望著轉身離去的小娘,怔怔的攥著酒瓶,十尺巨漢竟是眼圈一熱,他忽然明白裴帥緣何如此信賴昌黎郡王,是了,豺狼肆虐,虎豹橫行,亂世人命賤如蓬蒿,若想活命何所依持?
若有人能帶頭將豺狼虎豹打走,便是將命給他,又有何妨?
“嗚...嗚...”
城下敵營中忽然擂鼓震天,號角連營,高句麗賊又要夜戰了!
熊不讓仰頭灌下了整瓶的酒,因殺戮而麻木的心里竟是豁然開朗——有俺在此,便不讓賊狗越城墻一步!
一步也不讓!
城下高句麗大陣緩緩向城墻靠近,而城墻上也隨之忙碌應戰,高句麗賊的襲擾和車輪戰術著實讓守軍疲于奔命。但也只能繼續撐下去,而但凡有投降心思的人,都早已被梟首示眾!
“弓弩準備!”
“羅子,還在磨蹭!剛才和大姑娘調罵的勁頭哪去了!人家小娘就在城下看著!”
“那個誰,你就不能再多搬塊擂石么?”
“盛七,跟你說了多少回,先把箭捋好,待會說射便射,豈不方便!”
一個胖子一邊在城頭巡檢,一邊督促兵士們做好迎敵的準備,這人大腹便便其貌不揚,卻極為謹慎仔細,便連兵士們沒把滾油燒沸,也不厭其煩的督促再添一把柴火。
他雖然絮叨,但說話和善,偶有人嫌他啰嗦頂上兩句,他也不惱,只是大拇指朝自己一豎,總會炫耀上一句“你家于爺能憑三百夫役力守縱橫莊五天五夜,憑的就是這股子小心翼翼!”
“你道之前城里的火是誰放的?你家于爺!又是誰頂著大火堵上這東城門的?嘿,還是你于爺!咱憑的就是小心翼翼的仔細功夫!”
“于爺,聽說幽平第一大美人也是你老人家救回來的?”
“是啊,還有假?”那人一陣得意,正是于肚兒。
眾人知道于肚兒好說話,有人便打趣道:“那她豈不得以身相許?”
“放你娘的狗屁!”于肚兒這一驚可不小,這話如果被錚鑼聽見,非撕了自己不可,誰不知她意中人乃是殿下!
想到司馬白,于肚兒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也不知能否有命再見殿下。
熊不讓跟在于肚兒后面,只笑不吭聲,他素來不善言辭,更不懂指揮兵士,是以裴山給他安排了于肚兒這個副尉幫襯。他也樂得如此,一門心思只在沖鋒殺敵上。
這二人一個勇冠三軍,一個心細如發,搭檔的倒是相得益彰,將東城守的銅墻鐵壁一般。
“老熊,我覺得有些奇怪。”巡城墻一圈的于肚兒望著城下正準備攻城的賊兵,悄聲對熊不讓說道。
熊不讓附和說道:“恩,高句麗賊好像忽然沒膽了一般,這半天功夫了,有點干打雷不下雨的味道。”
于肚兒瞪大眼睛朝城下看了一陣,嘀咕說道:“城下燈火通明,后陣反而看不清了,賊兵搞的什么鬼!”
熊不讓掂了掂手中巨戟,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于肚兒搖了搖頭,沖身旁那個驕悍校尉吩咐道:“盛七,你去趟南門,把這里賊軍古怪稟報裴帥,再問問裴帥有何指示。”
盛七撓了撓頭,問道:“啥古怪?咋跟裴帥說?”
于肚兒看了看鼓聲震天,燈火通明的城下,沉思片刻,回道:“就說東門賊陣似有虛張聲勢之嫌,讓裴帥那里多加提防!還有,東門五百決死隊,隨時候裴帥調遣!去吧!”
熊不讓說道:“老于你意思咱們當面賊軍是故布疑陣,他們真正打的是南城的主意?”
于肚兒回道:“以往高句麗賊仗著兵力優勢,同時在四面攻城,但仗打到這個份上,也該換換策略了。”
熊不讓接著說道:“南門受損最重,也是最易突破的,雖有裴帥親鎮,但我這心里總是放不下,待會一有變故,我立即帶決死隊馳援!”
于肚兒點了點頭,摸著下巴說道:“恩,正當如此,我估摸著,是成是敗,可能就看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