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是先帝司馬紹的布衣之交,少時便負有盛名,深為時任鎮東將軍的元皇帝司馬睿器重,乃至竟將庾亮的妹妹聘為兒媳。
經元帝明帝兩朝,庾亮歷任東宮舍人、欽天監祭酒、散騎常侍、中書令,未及不惑之齡,已為中樞重臣。
繼而先帝早崩,托孤王導和庾亮共同輔政,但王導年邁,日遠朝政。是以當今陛下以幼齡登基后,庾亮便以親舅之尊獨攬軍政大權,至今已逾十余載。
許是北伐事務太繁巨,比起上次慶功大宴使團,庾亮今次設宴邀請的人倒是不多。只請了寥寥六人,會稽王司馬昱、太常卿蔡謨、成使謝思明、涼使張淳、名士殷浩,還有便是昌黎王司馬白。
“府公,賓客盡至,已入席相候,長合侯正在前廳應酬。”
“知了。”
庾亮隨口應道,他翻閱著手中軍函,又于山川輿圖上仔細對比,眉頭時緊時舒,不斷令幕僚們調整著圖上各色小旗和棋偶。
“好生招待,我頃刻便到。”
“喏。”
那幕僚通報完剛要轉身,卻被庾亮叫住:“是盡至么?”
“回府公,盡至。”
庾亮眼皮也不抬的揮了揮手:“去吧。”
“喏。”
“等一下,”庾亮竟又將那幕僚叫住,轉而對其余人等道,“你們去歇息吧,告于長合侯,就說我收到緊要軍函,讓他先招待著客人。”
待所有人都退去,廳中只剩那報信幕僚和庾亮兩人,庾亮這才揉著頭,抻了抻腰,好整以暇,沖那幕僚說道:
“先靜一靜,緩緩神再出去,你陪我閑聊兩句。”
那幕僚恭敬道:“府公夙興夜寐,太過操勞了。”
這人年紀輕輕,未及弱冠,名叫謝安,乃是庾亮幕府參軍,深得庾亮器重,協理著征西大將軍府一概機密樞要。
庾亮一笑置之,忽然問道:“安石,你觀昌黎王其人如何?”
謝安思索片刻,認真回道:“品性荒唐。”
庾亮眉頭微皺,顯然對謝安的評價不甚滿意,有意教誨道:
“入城多日,流連山水,忘情歌樓,荒唐二字倒也不假。其放縱無度,無非自污,立了一些功勞,怕木秀于林罷了,但伎倆粗劣,只可糊弄尋常人。”
“這些手段亦不能瞞安石之眼的,莫不是見我阻他回朝,便猜我厭他?我若只想聽些順心話,又何用安石來說呢?”
庾亮聲色微厲,
“這官兒才做幾日,便沾染了市儈惡習?”
謝安素來沉著冷靜,辦事極為干練,自被庾亮辟為參軍以來,從未被庾亮挑出半點不滿。這會兒被單獨留奏,竟將恩主惹了個臉紅氣躁,卻是罕有的事。
但他仍是面不改色,操著那一口地道的洛下書生詠,聲沉音濁道:“學生所謂荒唐,非指沉湎酒色,而是剛愎自用。”
庾亮更是連連搖頭:
“非是剛愎自用,而是成竹在胸。他奪軍權助李壽,像似孤注一擲,其實已洞若觀火看破了叛賊虛實。之后強拒聯姻,也不是恣意妄行,而是拿準李壽沽名釣譽,不愿背上奪婿罵名,其意乃是一箭雙雕,通吃成代兩邦,說來也是為利朝廷。”
“安石,我對你實寄厚望,但你若只浮于表象,如何當起大事?”
庾亮抽出宴前這一點功夫閑聊,本意是想放松一下繃緊的神志,但這個很有幾分自己當年模樣的年輕人,卻讓他心情更糟。
謝安呵呵一笑:“仍非府公所指。”
這倒讓庾亮有些意外了:“那何為剛愎自用?”
謝安不慌不忙道:“自詡其功甚偉,妄斷江東器量,擅行自污之舉,乃為剛愎自用。”
庾亮不置可否道:“說下去。”
“如此剛愎自用,明為示弱,實為泄忿,其意所指,無非府公阻他回朝罷了。當此北伐之際,昌黎王本可一展抱負,卻為一己臆測而橫扣朝廷妒賢嫉能惡名,既累己前程,亦污人聲名,雙贏變了雙輸,豈不荒唐?”
庾亮面色稍霽,冷哼一聲:“卿當說于小兒聽。走吧,客人該等急了。”
眼見庾亮起身,謝安卻是站著不動:“這卻也不怨昌黎王,而是府公著相了。”
庾亮一怔,萬沒料到竟被謝安反過來教訓,剛要當場發作,卻尋思這豈非更是著相?
他硬忍著火氣悶哼道:“請卿賜教。”
“恩相息怒,學生何敢言賜?倒是有一則趣事,不知恩相可有閑情一笑?”
“貴客正于外廳相候!”庾亮瞪了謝安一眼,又是一聲悶哼,“說吧。”
“螃蟹肥鮮,百姓常以蒸食,然學生偶交一友,偏愛生食,以活蟹喂以米酒,腌制旬日乃成。我曾嘲弄此法粗鄙,但憑他如何勸說,亦不屑食用。不想此友竟每逢時節必以醉蟹大宴親朋,諸人皆贊不絕口,唯有我從不動著,倒顯格格不入。之后學生屢屢婉拒其宴,乃至與此友日漸疏遠,至今不知醉蟹鮮味為何。而今思來,無非當日一句戲言,便與美味失之交臂,更失一良友,可惜,可笑...”
庾亮靜靜聽完,強忍眼角抽搐,默默起身,只冷冷撂下四個字:“未覺有趣。”
竟將謝安扔在一旁,徑自離廳而去。
謝安愣在當場,留也不是,跟去也不是,只得苦笑自嘲:“逆鱗慎撫啊!”
不錯,司馬白是庾亮的逆鱗。
太白不去,刀兵不斷,區區八個字,讓背負這句話的司馬白被天下人嫌棄了十六年,而說出這句話的原欽天監祭酒庾亮,則被天下人譏諷了十六年。
十六年前,王敦兵起武昌欲清君側,庾亮三占天象,得了一句‘太白不去,刀兵不斷’,剛好給朝廷拿來搪塞兵敗之責。但皇朝傾覆怨于襁褓孩童,如何也不是個光彩事。
王敦一直到死都常將這句讖言掛在嘴邊,時時嘲弄朝廷奈他不得卻罪加孩童。天下人自然不可諷元帝之過,而只能笑庾亮獻計之餿。
其后又值蘇峻尾大不掉,庾亮總攬朝政非但無力節制,卻將蘇峻逼反,險險斷送大晉國祚,待到蘇峻身死,朝野上下已是一片誅庾之聲。
也虧了司馬白爭氣,來時恰到好處,走時更冥冥之中天意注定。那八字讖言便成了庾亮救命稻草,他既不下野,也不服罪,始終死扛不悔。
如果說王敦之亂是庾亮不得已背了鍋,但之后的蘇峻之亂,庾亮寧可天下人笑他裝神弄鬼,也得攥緊那八字讖言,一口咬死那就是太白天劫!
庾亮當然能聽懂謝安那個故事的寓意:礙于顏面,知錯但不認錯,越不認錯便越要證明自己是對的,往復循環,越陷越深。
哪怕在旁人看來已是荒唐可笑,卻已經無法自拔。
庾亮也承認,正如謝安所指,自己確實著相了。十六年來,他太執著于那八字讖言的對錯,乃至竟成了逆鱗,誰敢擅碰,他必翻臉。
如今司馬白再次回朝,庾亮其實原也不甚在意的,他統攬天下大權豈有功夫同一個小兒計較來去?愿回不回!
但他必得強硬的擺出態度,一而再的上書皇帝,制止昌黎王回朝。
因為他不能退,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朝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對他虎視眈眈,那讖緯之說若敢松動一下,等著他的恐怕就是十六年舊賬清算!
“你若到了我今天位置,你會理解我的。”
庾亮暗嘆一聲,算是給司馬白道了個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