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兵襲襄陽,重兵圍樊城,羯趙南征大幕赫然拉開!
三萬前鋒繞過樊城,以襄陽為跳板,兵鋒順漢水一路南下,欲為南征大軍掃平前沿障礙。
趙軍兵分三路,如入無人之境,連克彝陵、江陵、沔陰、沔南、胡亭、白石、夏口,三日屠七城!
江漢沿岸白日里狼煙四起,入夜火光連天,江上橫尸數以萬計,順江漂浮,江水變色。百姓扶老攜幼舉家避難,水陸兩道為之擁塞,而趙軍游騎頻頻東顧,一路銜尾劫殺,昔日繁華邑市一時間山河破碎,哀嚎遍野!
大晉司馬氏退守江東二十年來,終被羯趙鐵騎踹破了西大門!
雷霆已至,武昌一日三驚岌岌可危,庾亮坐鎮征西大將軍府,以血為書,上奏朝廷,誓與武昌共存亡。
一面催促南兵傾巢來援,一面詔令江漢左近兵馬棄土保兵收縮東撤,退守江夏郡治邾城,與武昌隔江呼應,互為犄角。
這詔令之中,烽陽鐵旅八千鎧馬甲騎最受庾亮重視。當朝第一權臣言辭懇切,赤心托付,務求武城侯擔起擎天重任,牢牢守住邾城,直到朝廷后援抵達。
烽陽鐵旅做為晉軍目前在江漢唯一的一支整建制強兵,是拱衛武昌的決定性力量,守住邾城就是為武昌緩沖,武城侯周飴之責無旁貸,但他從夏口退向邾城的道路注定異常艱辛。
無他,晉國知道烽陽鐵旅的重要,羯趙當然也知道,豈會輕易放其東歸?
初次交鋒是從夏口撤出來的當晚。
夏口隨之失陷,而趙軍數百騎兵也尾隨而至。但這幾百騎兵到底是沒敢直逆鐵旅鋒芒,而是沖著依附烽陽鐵旅避禍的百姓下起了毒手。
胡騎浪笑夾著婦孺啼哭震動夜空。
周飴之自然不能坐視百姓被戮,區區幾百胡騎也沒有被他放在眼中,當即點起一千甲騎披掛上陣前去驅逐。
一千鎧馬甲騎踏著隱隱雷鳴直撲胡騎而去,這幾百胡騎也果然一觸即敗,頓如鳥獸四散。
烽陽甲騎領兵的都尉是久經沙場的老將,這等黑夜里用兵自當以謹慎為重,別說貪功冒進了,只驅散了胡騎便要收兵回營。
孰料這些胡騎竟散而不退,烽陽甲騎剛轉身要回便又卷土重來。數百余騎化成四五支分隊,貼著這一千重裝甲騎的邊沿打起了轉悠。
甲騎進,胡騎便退,甲騎收兵,胡騎便又蜂擁而至,更不時順帶從百姓中屠殺一陣。
如此反反復復,不厭其煩!
烽陽甲騎平日雖然操練整齊,可這黑夜里配著重甲畢竟騰挪不便,又要同時遮護百姓,臨陣應敵不乏亂了陣型,不時發生擠踏。
但凡被胡騎瞅見空擋,四散的小隊便立時合攏,沖上去便是狠狠撕出一道口子。
這一千烽陽甲騎就如護著幼崽的巨熊對上狼群,雖然不至被狼群要了性命,可卻一直在吃著暗虧。
周飴之從營中登高而望,再是恨的牙癢癢,卻礙于夜黑敵情不明而不敢貿然擅動,直到確定來犯的敵人只有這五百余騎,才又派出了一千甲騎增援。
胡騎見狀終于退去,但呼嘯迭起,哪有半點敗軍的模樣?
周飴之這里卻是上下臉黑,一番檢點下來,大半夜的折騰竟陣亡一百余騎,戰馬甲士輕重傷加起來超過三百之數,百姓斃命者超過一千!
而搜檢戰場,居然一具胡騎尸首也沒見到!
以兩千鎧馬甲騎對陣區區五百輕騎,落的這般下場,這場夜戰孰勝孰負一目了然。
周飴之知道此戰只是趙軍先鋒的試探,既得了大便宜,必然貪得無厭不會就此罷休,再來恐怕就不是區區幾百騎的場面了,但也正好讓鐵旅找回顏面。
第二日上路,他特意讓百姓先行,鐵旅尾隨在后小心護應,更遣出去了整整十隊斥候,遠遠撒了出去,廣布在大軍四面警戒。八千鐵旅枕戈待旦徐徐前行,從上到下都憋著一股火氣,勢要讓胡騎見識一下江東男兒的真本事!
怎料小心翼翼的行了一日,及到日落也未見到一個敵騎影子,鐵旅上下都認定趙軍是要故技重施再次夜襲。可今夜卻不同昨夜的窘迫,前方有了一座小縣城可供進駐,城墻雖矮,但足夠做為大軍依托了。
一日平靜無事,又有城池宿營,周飴之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因為撒出去的一百斥候一騎也沒有回來,顯然是在外圍被趙軍游騎獵殺了。
他已然嗅到了一絲圍獵的氣味,周遭必然是遍布狼群了,而狼群窺視的獵物,就是晉軍在江漢左近唯一的勁旅,接下來要拱衛武昌的支柱力量,自家這支烽陽鐵旅!
不顧麾下強烈反對,周飴之非但沒有入城,卻尋了距城三里地的一處高崗扎下了營盤,八千兵馬輪流警戒,全不卸甲!
事實證明,也正是他的敏銳,讓烽陽鐵旅躲過了全軍覆沒的大劫。
夜半時分,縣城從內而亂,火光大起,頃刻間化為火海,百姓哭嚎著奪路出城,本就狹小的縣城人相踐踏,混亂不堪。
趙軍竟是提前在城中埋伏了人手!
而軍營外已隱約現出大片大片的黑影,卻始終在黑夜中左右逡巡,并沒有主動攻上前來,似乎對全力警戒的八千甲騎忌憚不已。
倘若烽陽鐵旅進城休整,即便不葬身火海,混亂無序的逃出城來也必然不敵在黑暗中窺伺的羯趙大軍。
八千甲騎避過一劫,兩萬百姓卻淪為了狼群的饕餮盛宴。整整一夜,百姓的慘叫哀嚎不絕于耳,趙軍顯然是以殺戮為挑釁,意在激出烽陽鐵旅。
周飴之苦苦煎熬一夜,咬碎牙齦,卻始終沒敢擅動一步。敵情全然不明,他不能浪擲江東士族兩代人的心血,更不能在這里就將武昌最后的倚仗糊里糊涂搭進去。
以兩萬百姓的屠戮和整整一夜的困乏換來暫時保全,這第二仗,烽陽鐵旅顯然又輸了。
終于挨到天際發白,軍營前早已尸山血海,慘不忍睹。
一直隱藏在黑暗里的狼群現出了身影,而烽陽鐵旅八千鎧馬甲騎也緩緩開出了營壘。
直到此刻,周飴之才知道自己當面之敵,乃是崛起于永嘉之亂,堪為天下一等一強軍的羌人追坪狼騎!
兩軍隔著兩萬百姓的尸首,在曠野中擺開了陣勢,另一方雙方意圖再明顯不過了,斗陣!
一方聲名顯赫,但只是一萬輕騎,另一方雖然稍疏陣戰,但畢竟是八千鎧馬甲騎,以重甲騎兵對上輕甲游騎,雙方實力立分高下。
周飴之親自披掛上陣,兩眼通紅全是憤恨。他只恨自己太過謹慎,早知對方兵力單薄,夜里就該主動出擊,何至于坐看兩萬百姓被人屠殺,此刻若不能討回血債,他情愿自裁以謝百姓!
既為報仇雪恨,也為挫敗羯趙南下銳氣,八千鎧馬甲騎已打定主意要吃掉眼前這支勁旅。
可兩軍才一交鋒,一腔熱血的周飴之便蒙生悔意暗呼輕敵,縱橫中原數十年的羌騎只用了幾個回合,便讓八千南騎認識了什么是騎戰!
一萬輕甲游騎馳騁戰場,橫里拉出,斜向穿插,飄逸時不定方位,鑿沖時悍不畏死,散是滿天星,聚是一團火!
這等當世一等一的騎軍斗陣之術,生于水上,長于水上的江南漢人根本見都沒見過!
這八千鐵旅都是百里挑一的悍卒,平日里也操練也沒有怕流血的,但此刻只覺之前反復操演的陣法竟是完全派不上用場。非但不管用,更似格格不入戰局,處處自我掣肘,被人輕易拿到軟肋,聽憑生殺予奪!
這一陣從天際發白斗到日正晌午,若非一身重甲從人頭包裹到馬腿,烽陽鐵旅早被羌騎割的七零八落了。
但在耐力上,追坪狼騎絕非身負重甲的烽陽鐵旅可比,不需一個時辰,鎧馬甲騎不用打便得自己累趴下!
到時這支不論北伐中原還是守衛武昌都被庾亮寄予厚望的大晉掌上明珠,恐怕就得全軍覆沒,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而這等戰況也在羌兵統帥姚襄意料之中。
其實首日夜戰里,羌兵那五百騎,就是姚襄親自領兵的,他早已掂量出了烽陽鐵旅的斤兩。否則羌兵再是能征善戰,姚襄也不敢托大以一萬輕騎對陣八千鎧馬。
身為羌人大酋帥姚弋仲第五子,姚襄以十七歲之齡便領了追坪狼騎右督司馬,乃是羯趙此番南征的三先鋒之一,素以果敢機智著稱。在姚襄眼里,對面之敵便如身強體壯的老水牛,連只狗都能咬死它,別說狼了。
他本打算用計一舉殲滅,但晉軍統帥的敏銳卻讓他很是意外,一夜逡巡沒敢貿然動手。
雖然一場得意之作落了空,但晉軍一夜警惕已然乏困,當面斗陣他亦有一舉吃掉的信心!
兩軍對壘已到勝負之際,烽陽鐵旅眼看體力不支,卻有一支萬人左右的晉軍步卒從陣后慢慢掩殺了上來,大有包抄羌兵之勢。
姚襄這一萬追坪狼騎畢竟也不是鐵打的,此戰已然占了大便宜,晉軍必定喪膽。既然時機不對,就沒必要再耗下去了,當即果斷撤了兵,一路呼哨而去。
絕處逢生的周飴之不禁噓聲連連,暗自慶幸多虧連夜朝邾城去請了援兵接應,原本只圖個萬全,不料真是救了自家性命!
兩日夜來,他一刻未眠,一雙清秀眼睛早就熬的通紅,但憂心忡忡仍是沒有一點困意。
今日一戰,重甲護身之下,烽陽鐵旅的折損仍然到了兩千之數,羌人之損卻連五百都不到。窮盡江東士族兩代之力供養的鎧馬甲騎,在趙軍輕騎面前,居然不堪一擊!
放眼江東上下,朝野內外,袞袞諸公,今日之事,說來誰信?
南北軍旅的戰力,竟然懸殊至廝!
周飴之對司馬白當初的評議終于有了切膚之痛:一身凈甲不足克胡,衣裝鮮亮何如唱戲!
望著全由民丁湊成的那一萬步卒援軍,他再也難以抑制心中惶恐:這場仗,可怎么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