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rì)里數以萬計的流民從江北涌到武昌,武昌城內外早已擁塞不堪。
重鎮武昌是百萬流民目前唯一的容(shēn)之地,這一路上兵荒馬亂的會遇到什么災禍,誰也無法預料的,尋常百姓哪里有膽氣再逃下去?況且已經見識了趙軍兇殘,人人心里都門清,武昌如果不保,羯趙鐵騎踏入江東的那一刻,逃到哪里都是一樣的。
大戰在即,兵家重鎮亂成一團乃是大忌中的大忌,不啻于自毀城池。武昌守軍一開始還知道排查(jiān)細,可待到后來,別說再查下去,就是驅離流民都是有心無力了。
近百萬的流民讓他們去哪?
流民之潮倘若繼續遷延,這百萬丁口要么餓死路上,要么相互劫掠殘殺,甚至裹挾腹心之地激起民變。一個不慎星火燎原,流民之怨將化作滔天巨浪,不待羯人打來,江東就得被自家百姓砸個稀爛。
這千古罵名,武昌諸公是寧死也不背的。
內憂外患之下,實際上除了聽天由命也別無他法,讓流民們滯留武昌反而還能稍假約束,至少還能茍活吧。
十二歲到六十歲的男丁隨機征入軍伍,老幼婦孺食無所食,露宿街頭,便連世家富戶一夜破家都成了稀松平常事。
邑肆繁華尤如昨(rì)黃花,不盡的哀艾啼哭取而代之。
真是到了大難臨頭的這一刻,人們才意識到過去平平淡淡的(rì)子是多么寶貴。
亡國滅種的(陰)云籠罩武昌上下,壓的人喘息艱難,此際唯一的希望,是正在北岸大殺四方,已經連戰連捷的昌黎郡王。
江防至今不亂,就是因為有那面厭旗在江北獨扛天塌!
隨著新的流民進入武昌,口口相傳之下,連番大戰已經被渲染的神乎其神了。
黃石灘上厭旗飄揚,昌黎郡王手下悍將于度親掌輪渡轉運事宜,沿途以軍糧救濟賑舍安撫民心,靠著這一口軍糧吊著(性)命過江而來的百姓不知凡幾。
邾城城頭上懸著當朝二國舅的腦袋,據說是昌黎郡王親斬,以示死戰決心。而城前堆砌的趙軍京觀如小山一般高,更證實了厭軍絕堪一戰,從邾城路過的流民無不鼓舞安慰,總算是有了一點回歸家土的盼頭。
有人說昌黎郡王在邾城布下天羅地網盡誅一萬羌人,接著便有人揭穿,說是昌黎郡王分明只有一千騎,乃是借用五行雷法大陣取勝的。
有人聽見氐營在霧夜里鬼哭狼嚎,連綿營壘一夜之間化成灰燼,想必是昌黎郡王使了神鬼術法招來(陰)兵殺敵破營。這話聽來太玄,但佐證的卻不少,都說他們被氐人所掠筑營,那晚就在營中,親眼所見是一條黑龍(蕩)平氐營救了他們。
還有人從江陵而來,說是昌黎郡王孤(shēn)一人入城,憑著海河般酒量喝翻了趙軍,趙軍心服一軍皆降。這同(陰)兵鬼神相比,實在太過荒唐了,但相信的人同樣不在少數,因為就是昌黎郡王救了被困沔城羯營的他們,那沖天的酒氣,一條長街的碎碗就是鐵證!
這些事(qíng)傳來傳去,說法不一,但結果卻都是好的,人們恨極了羯狗趙軍,饑腸轆轆之際,一場場大勝聽著便提神解恨。那些傳聞甚至能當飯吃,越是捕風捉影神乎其神,便越是能扛餓。
厭旗動向牽動著武昌百萬民眾之心,仿佛只要厭軍打贏了,他們就能重回家土,厭軍若輸了,江東也算完了,漢人們也就沒了生路。
不乏有人專程去尋那些剛過江的人打聽江北戰事,一通杜撰編成了戲本,就能混幾錢銀子掙幾口飯吃!
可是最近幾天,(qíng)況變了,好消息越來越少。
剛過江的都說石城那邊在打仗,似乎是昌黎郡王的厭軍對上了羯人本族精銳,可也有說是羯趙二十萬大軍圍困石城,厭軍正孤軍奮戰,還有傳昌黎郡王使了搬運將西軍從中原挪到了石城,引來趙軍圍殺,總之就是殺的尸山血海,天昏地暗。
但是究竟誰勝誰負,卻無一人敢篤定。
有心人其實已經漸漸瞧出了端倪,雖然不愿面對這個事實,但厭軍極有可能在石城打了敗仗,甚至全軍覆沒也說不定的。
神鬼之說是糊弄無知百姓的,打仗靠的是快馬利刀和兵多將廣,對手畢竟是羯人,是數十萬趙軍,可厭軍有什么呢?除了昌黎郡王的雄才大略,似乎什么都沒有!啥也不是!
這是國戰,以一軍一人之力,對抗人家傾國之師,這仗怎么打才能贏?
庾亮就是這樣的有心人,事實上沒有人比他更有心。
二弟庾冰的腦袋仍然掛在城頭,任憑風吹(rì)曝,不得全尸不能入土,庾氏一族乃至外戚的顏面算是被司馬白毫不留(qíng)的碾進了泥里。
殺弟之仇不共戴天,(逼)辱之恥勢不兩立!
庾亮對司馬白之恨,不遜于恨羯人分毫,亦同羯人之恨司馬白不相上下。
他已經查出司馬白那天子詔書根本是子虛烏有的,要查這事太簡單了,簡直是和尚頭頂的虱子,顯而易見,因為尚書臺、中書監根本沒發過這樣的意旨,更不論他庾亮自己的手諭了。
聯想到與司馬白同程返京的司馬昱和司馬興南,那天子詔書從何而來,便不言而喻了。
矯詔!
一干皇室嫡親竟然矯詔!
可他們為何甘冒大不韙而做這種事呢?以庾亮對司馬昱和司馬興南的了解,這倆人是絕不會,也絕不敢,更絕想不到行矯詔之舉的,只有那司馬白,只能是司馬白說服了他們。
大晉江山風雨飄搖之際,司馬白是要挑起自家司馬氏的擔子啊。
若非親弟死于非命,庾亮怕是要擊節嘆服了,這是何等擔當,何等氣魄!
可庾亮還是困惑,那司馬白是哪里來的底氣豁出一切去挑這擔子呢?
直到三戰三捷的邸報陸續傳到手中,力克羌人,奇襲氐營,孤(shēn)下一城,司馬白竟然只憑一己之力,掃清了趙軍三支先鋒勁旅,國戰燃眉之急已然緩解。
他已是不得不服,甚至舉杯遙敬,好一個天縱奇才的人中龍鳳啊!
庾亮不覺間竟同所有人一樣,把守住江東的希冀放在了司馬白(shēn)上,只要司馬白能在江北扛上一個月,武昌就能保下,江東就能轉安。
但司馬白接下來的舉動卻大出庾亮意料,收服乞活軍之后居然沒有回邾城,而是徑直北上石城,這是要做什么?庾亮不(jìn)擔憂起來,司馬白是不是被勝利沖昏了頭,總不會是要直逆羯趙主力吧?太輕率了,如此艱辛換來的大好局勢一個不慎就要毀于一旦。
他本想敲打一下司馬白,矯詔把柄在手,他隨時可以拿下司馬白的。可整宿不眠思來想去,庾亮最終還是按捺住了,且再等一等吧,其實他心里發虛,因為他已經看不透司馬白了。
江北在寂靜了幾(rì)之后,終于傳回了消息,說是石破天驚也不為過了。
庾亮收到了三弟庾翼的手書!
當看到三弟的字跡,他一瞬間老淚縱橫。
本以為庾翼陷在中原,兄弟倆此生便是(陰)陽分隔了,誰料到司馬白幾(rì)蟄伏,竟千里迂回中原,把三弟救了回來,連同兩萬西軍也帶回了石城。
這還不算,救下人已是邀天之幸,司馬白竟然游刃有余的在中原又打了兩場勝仗,殲敵不下六萬之數!
算上那三支羯趙前鋒,半月功夫,羯趙主力尚未看到長江,便已三去其一,被打掉了三成精銳!
庾亮直嘆世事無常,即便此番北伐功成,也絕不可能達到這種戰果的,這是大晉平吳一統天下之后,司馬氏從未有過的輝煌。
而這輝煌,竟然發生在社稷傾覆之際...
接下來只要穩扎穩打,武昌可以說是無憂了,東南算是保住了,本該自裁以謝天下的庾亮,似乎也能轉圜轉圜了。
可是當看到最后一頁,庾亮老臉頓時鐵青一片,一拳捶翻了書案,一聲啐罵,小兒太任(性)了!
石城之戰,信上寥寥幾語一筆帶過,但字字璣珠,觸目驚心,潔白宣紙仿佛能滲出血來。
剛剛北歸的司馬白以兩萬騎軍和兩萬步旅倉促對陣三萬羯人本族精銳,一開始倒是旗鼓相當,甚至還略占上風。但戰到酣處,羯人提前隱匿在林中的三千精騎突然殺出,一舉將晉軍大陣攔腰截斷!
形勢急轉直下,晉軍吃了大虧,絕死反擊才將戰局堪堪扳回。血戰到(rì)落時分,晉軍折損過半,羯人也受了重創只剩一萬露頭,兩敗俱傷,不分勝負。
眼看天黑,兩軍都已筋疲力盡,羯人開始逐漸撤離戰場,為了避免晉軍誤會,甚至是朝北而撤的。
按說羯人主動退避三舍,乃是認慫了,這本是最好的結果了,就此罷戰,晉軍回守邾城養精蓄銳乃是不二之選,大事尤可為之。但(shēn)為主帥的司馬白卻置大局于不顧,一改之前老謀深算的風格,只是讓步旅向邾城撤退,自己則帶著七千不到的騎軍,一路吊著兵力遠超自家的羯軍,仍是不依不饒的尋戰,至今安危不知。
這無疑是賭氣浪戰了。
一路順風順水連戰連捷,結果石城一戰吃了大虧,兩萬騎軍剩了七千不到,司馬白極有可能是殺紅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