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年紀輕輕,正是無憂無慮的好時光,何必逞一時之快,以致半途夭折?大人應知,歷任錦衣衛指揮使鮮有得善終者。”郭有道苦笑道。
他原本想私下勸張寧,又想自己欠張寧天大的人情,沒什么立場去勸他,于是一橫心,干脆公事公辦,彈劾了事。
沒想到因此惹出大事。
誤會啊。他心里咆哮。
“你現在就要不得善終了,還是先關心你自己吧。”張寧吩咐:“來人,給他彈彈‘琵琶’。”
“彈琵琶”為十大酷刑之首,具體操作是脫光犯人的衣服,把犯人雙手捆起來盡力向后拉,凸顯出肋骨和皮膚,然后用鋒利小刀一刀刀割下去,最后露出森森白骨。
張寧話聲剛落,屋外便有兩個校尉應聲而入,行禮道:“大人有何吩咐?”
聽到“彈琵琶”三個字,郭有道一交跌坐在地,見校尉進來,以為要行刑,慌亂之下,爬前兩步,一把抱住張寧的大腿,哀求道:“大人殺了我吧。”
他不怕死,卻怕受此極刑。
張寧掙開他的手臂,微微一笑,道:“你我原無私怨,只要你悔過自省,這刑罰么……”
郭有道聽張寧口氣松動,看到希望的曙光,忙道:“只要不受此極刑,下官,下官愿不再彈劾,不,下官愿追隨大人。”反正我之前已經欠他的人情,就當將命賣給他算了。
變得這么快?你是御史啊,應該寧死不屈,只留清名在人間。張寧無聲吐槽,道:“追隨本官?”
“是。大人說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郭有道只求不受極刑,哪怕立即被殺,也不在乎。
張寧揮了揮手,兩個校尉退下。
“起來吧。”張寧在椅中坐了。
郭有道膽戰心驚爬起來,官袍為冷汗濕透,好半天才道:“大人?”我真的安全了嗎?
現在的郭有道哪還有半點仙風道骨的神仙模樣?不過一句話就讓他如此失魂落魄,錦衣衛果然兇名在外。進錦衣衛三四個月,張寧第一次感受到錦衣衛的霸道兇殘。難怪無數人削尖腦袋也要成為一名錦衣衛校尉,光明正大欺負人的感覺真的很爽啊。
張寧道:“你先在詔獄住幾天,自可毫發無傷地回府。”
“還要進詔獄?”郭有道的腿又軟了,我已經愿意追隨你了,你咋還將我下詔獄?
“不會對你用刑,只是做做樣子。如何?”張寧道。
問我的意思?我當然不愿意,可是我要不答應,還不是一樣得進詔獄,只怕還會受“彈琵琶”這樣的極刑。郭有道哭喪著臉道:“下官聽大人吩咐就是。”
“你既愿意追隨本官,本官自然不會害你。來人。”張寧安撫,隨后一句威嚴的“來人”讓郭有道再次腿一軟,坐倒在地。
“大人,下官真不用受刑?”他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他不怕死,只怕生不如死。
張寧道:“真的。放心好了。”
兩個校尉再次進來,行禮道:“大人。”
他們是張寧的心腹護衛任榮和高小弟。張寧榮升指揮使,便讓兩人進了錦衣衛,成為校尉,方便跟在他身邊。
雖然在外面,但屋里的對話一字不漏傳進他們耳里,對這個彈劾自家小主人的家伙,兩人哪有半點好感,行完禮,兩對眼睛虎視眈眈,看得郭有道哀嚎:“大人,你說過不行刑的。”
張寧沒理他,吩咐道:“請郭大人去詔獄住幾天,就住上次王振那間屋子吧,一日三餐,別餓壞他。”
王振住過的屋子!郭有道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任榮和高小弟一人抓住他一條腿拖了出去,給他上鐐銬,弄進囚車,一路上不斷有人道:“看到沒有,御史彈劾錦衣衛指揮使張大人,獲罪下詔獄了。”
消息越傳越廣,不到兩個時辰,京城無人不知張大人心狠心辣,將彈劾他的御史郭大人下詔獄,看郭大人形容凄慘,想來兇多吉少,活不了啦。
彈劾過張寧有準備后事的,有擔憂得整晚睡不著的,也有捶胸頓足,追悔不及的。正寫奏章準備彈劾的則扔掉毛筆,點亮火折子把草稿燒了。
有些人不怕死,但怕死得慘不堪言;有些人則只是跟風,湊湊熱鬧。最重要一點是,大家跟張寧沒有仇,只是覺得他太年輕,不堪擔此重任,可誰也沒想到這位只有十五歲的毛頭小子竟然動作十分迅速,馬上行動,把倒霉蛋郭有道整得生不如死。
或許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太可怕了。
也有極少數不怕死,也不怕生不如死的御史,還想繼續彈劾到皇帝收回成命為止。可惜奏章還沒寫好,就被妻子勸住了。你不怕死可以,先把我們母子安置好再去死。
看著妻兒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再硬的心腸也軟了,只好把寫了一半的奏章撕了,扔進廢紙簍。
距離乾清宮不遠的一個偏靜小院里,肥胖的曹吉祥聽完匯報完后,臉色十分難看,待小太監離開,他來回踱了好一會兒,喃喃自語:“竟然將郭有道下詔獄,他怎么敢!”
張寧太年輕,不知道御史的可怕。他惹了馬蜂窩了,不要說他,就是遠在大同的張勇,只怕副總兵的官職也保不住。
曹吉祥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憑他也想和我斗?呵呵。”
東廠和錦衣衛一向明爭暗斗。以前為向皇帝爭寵,沒少互使絆子,最近兩年才和平共處,原因很簡單,這兩個特務機構的實際掌舵人是王振。自己哪會跟自己過不去?
現在王振死了,東廠廠公和錦衣衛指揮使之位空缺,曹吉祥等了好幾天,沒想到等來張寧成為指揮使的詔書。
皇帝好象遺忘了他。
幸好朝臣們極力反對,曹吉祥樂呵呵地看張寧的笑話,就接到張寧將郭有道下詔獄的消息。他想不通張寧哪來的底氣,不過以他的經驗,文官,特別是御史,十分難對付,看來張寧很快就要滾蛋了。
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看好戲就是。
朱祁鎮發現,今天送上來的奏章沒有一封彈劾張寧的,就像這件事從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以為還有奏章沒送過來,一問賈小四,才知全在這兒,不由奇怪極了。
太皇太后病后不能再聽政,王振已死,死人是沒辦法代替皇帝批紅的,朱祁鎮只好親自處理政務。沒想到剛接手,便遇到朝臣們彈劾張寧的事。
他頭痛幾天了,突然耳根子清靜,一時很不習慣。
張寧進宮時,他好奇道:“卿是怎么做到的?”
這手腕,了不起啊。
張寧微微一笑,道:“臣只是嚇他們一嚇,用事實告訴他們,彈劾臣會在詔獄凄慘死去。他們跟臣沒有深仇大恨,沒有政見分岐,沒有利益沖突,自然不再糾纏此事。”
張寧沒有說出口的是,沒有深仇大恨尚在其次,重要的是,這些人以為他年輕,不經嚇,沒想到不僅沒嚇退他,反而讓他亮出獠牙。
知道他的厲害后,誰還敢多嘴多舌?
于是朱祁鎮耳根子清靜,張寧得以名正言順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錦衣衛指揮使。
“他們竟然怕了?”曹吉祥覺得不可思議,不敢置信,只是將郭有道送進詔獄,就把文官們嚇住?文官們什么時候膽子這么小了?
他派人去查,卻查不到郭有道在錦衣衛受刑的情況。
詔獄是錦衣衛的地盤,守得密不透風,他的人進不去,只探到郭有道確實進了詔獄大門,既然進去,想必難有生路。
這樣就把文官們嚇住?太不可思議了。
還是說,文官們實際怕的是張輔以及整個勛貴集團?曹吉祥覺得肯定是這樣。
他望向乾清官方向,想起一直在皇帝身邊侍候的賈小四,只覺危機重重,既然十五歲的張寧能成為指揮使,十四歲的賈小四為什么不能成為東廠廠公?
這小子野心不小啊。
馬順留下的這間屋子,張寧已經讓人重新收拾過,家具也換過,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很壓抑。難道是因為接連三任前任都沒有好下場?
“來人,重新收拾一個院子。”張寧道。
任榮道:“大人看中哪個院子?”
錦衣衛大院里,張寧說了算,他看中那里,下屬自然要騰出來。
“走,看看去。”張寧起身出了院子,巡視這所占地極廣,四四方方又讓人聞之色變的所在。這里由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院子組成,院子里是各司辦差所在,見他進來,都起身行禮,同時暗暗嘀咕,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大人可別把火燒到自己頭上。
張寧神態和藹之至,一點不端架子,和下屬們閑聊幾句,轉了一圈就走了。
這樣看了五六個院子,來到一個墻壁潔白如新,院子挺寬敞的所在。進了院門,只見居中一大叢芍藥。是的,開得極好的芍藥。
這跟錦衣衛的兇名不符啊。張寧有點怔神。也怪這兩天忙著應酬前來恭喜的勛貴,和收拾將他拉下位子的文官,沒時間到自己這一畝三分地轉轉,要知道有這么好一個地方,何必窩在馬順那個院子?
腳步聲響,一人從東廂房出來。
這人四十出頭,面白無須,喜怒不形于色,正是姜文舉。
“見過大人。”姜文舉行禮,竟是不肯多說一個字。
“姜大人免禮。這是你的院子?”張寧饒有興趣地繞那一大叢芍藥轉圈,道:“院里怎么有這個?”
姜文舉面無表情道:“下官喜歡花花草草,尤喜芍藥,因而讓人在這里種了一株,沒想到土地肥沃,日子久了,長這么多。”
“這得好幾分地吧?”張寧踱好一會步,還沒繞完一個圈,實在是這叢芍藥太大了。
“應該是吧。大人里面請。”姜文舉面無表情道。
張寧想了想,道:“姜大人,本官也是愛花之人,不知能否和你換換院子?”
姜文舉目芒一縮,沒有說話。
張寧微微一笑,雙手背在背后,眼望天上悠悠飄過的白云。
過了十幾息,姜文舉才面無表情道:“大人既然喜歡這株芍藥,下官讓人挖了移種到大人院里就是。”
“不,我就要這個院子。”張寧狀似漫不經心般道:“你喜歡花花草草,把它移種過去罷。”
姜文舉眼芒再次一縮,過了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道:“是,下官這就著人移種”
這么聽話?張寧看中這個院子,開口索要,也有試探姜文舉的意思,沒想到他表現得十分不情愿,卻很快便溫順接受。
張寧沒有說話,進了東廂房,見里面陳設簡單大氣,很有章法,不禁贊道:“姜大人胸有溝渠,不簡單。”
姜文舉依然面無表情道:“謝大人夸獎。大人若是喜歡,便都保留好了。下官這就收拾收拾,到東院去。”
東院是錦衣衛內部代指錦揮使所在的院子。
“你很好,有前途。哈哈哈。”張寧心情大為爽快,再夸他一句。難怪這人能穩坐北鎮撫司同知的位子,這份眼色,實屬難得。
“謝大人。大人要是沒有別的吩咐,下官這就著手收拾了。有些文書須下官親自動手。”
也就是說,你讓我搬,我馬上搬沒問題,但沒時間陪你了。
“去吧。”張寧淡淡道。
姜文舉在這個位置已經干了七年,歷經兩任指揮使,要沒有手腕,哪辦得到?張寧本就打著能用則用,不能用就撤的心思,現在他這么配合,自然是先用著再說。
姜文舉動作很快,不到半個時辰便將一應文書收拾妥當,別的東西有親隨動手,兩個時辰后,兩人便換了院子。
坐在窗明幾凈的桌后,張寧只覺心曠神怡。他不禁想:“難道馬順被活活打死,不是命中注定,而是風水不好?”
張寧從袖袋里拿出古樸的玉佩,輕輕撫摸一會兒,再次放入袖袋,只覺揣著它,不佩在身上,運氣稍強,又不至于在一刻鐘后轉為厄運。
或者一直帶著它,便能慢慢改變運氣,只是沒有立竿見影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