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
雨水越下越大,整個竹溪縣城都被籠罩在了一層煙雨之中,可視度大幅度下降,李重二一眼望過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十幾個闖營將士的身影——他們披掛著蓑衣,正忙碌地搬運著縣城內的米麥豆束,這些人吃馬嚼的軍需糧秣是闖營最看重的東西,相比之下,金銀細軟在商洛山區中的作用就不那么重要了。
許多饑民則從破漏小屋的縫隙中,看著那么忙里忙外的闖營士兵們。他們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麻木,仿佛行尸走肉,闖營攻奪竹溪縣城之初,劉宗敏本來有意開倉放糧,拉一些強壯些的饑民入伙。可李過勸說他,如今左鎮大兵在側,闖營搜括完糧秣后,便必須馬上轉移,山中行軍極為艱難,闖營是無力在吸收和幫助一些饑民的。
李重二與幾名饑民對視了一會兒,此時他身上民夫的破布爛衫已經換掉了,穿的是一件不知道白旺從哪個官兵尸體上剝下來的粗麻對襟罩衣,看起來頗有點軍將的威嚴了。那些饑民因此不敢靠前,只看著李重二走了過去。
“唉。”
李重二默默嘆氣,他心下是很想幫助這些饑民的,最起碼讓這些饑民可以多吃上兩口飯。可他不是現在的八隊闖將李自成,也不是將來的闖王和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只是受李雙喜和白旺兩人看重,剛剛加入闖營的一名普通士卒而已。
“唉聲嘆氣些什么?咱們闖營剛剛打下了一座縣城,怎生這么沒有志氣?”李雙喜又敲了一下李重二的腦袋,這個爽朗的青年人似乎十分欣賞和喜歡李重二,對待李重二的態度算是很親切了。
“我只是看這些饑民可憐,”李重二沒有底氣的答道,他在不久前也不過是一個饑民,又有什么立場可憐別人,更遑論有什么立場勸說闖營去幫助饑民呢,“咱們搬空了竹溪縣縣倉和富室地窖的存糧,今后這些饑民該怎么活下去呢?”
李重二其實全然明白,闖營既無立場、也無余力,在這種緊急的時候去幫助饑民。但他心中卻似乎對闖營,懷抱有一種奇妙的期待感。
“我們不拿走縣倉的糧食,朝廷的大官們,難道就會開倉放糧、賑濟饑民了嗎?”
李重二身后傳來一句反問,問話的人眉頭緊皺,正是李過。他還是那一副苦大仇深,仿佛人人都對不起他的神情。
李過又自問自答了一句,說道:“不,不會。大明朝廷的糧食先要供京師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享用,次要供地方上的藩王宗室享用,再次則是縣中士紳和官兵們享用,怎么都輪不到饑民。”
“我們便是不搬走這些糧食,”李過走到了李重二和李雙喜兩人的身旁,說道,“這些糧食也只會落在左賊手下那些匪兵的嘴里,又怎么輪得到饑民呢?”
嗯……李重二心下也知道,李過說的有道理,縣倉中明明還有存糧,各戶富室的地窖中更連腌肉和釀酒都有,可無論是官府還是士紳們,都坐視著城中平民百姓相食餓死,即使闖營不拿走這些糧食,也落不到百姓的口中,反而會資敵給左良玉。
“只是……只是十分的糧食中,我們會否留下一二分給饑民呢?”李重二正眼看著李過回答道,他想到自己的口氣是不是有點太大、有點過于不分尊卑了,便又補充道,“一二分、只一二分便好啊。”
“不行,”李過斬釘截鐵的否定道,“若我們分了糧,饑民們必要跟著闖營走了,目下左軍在側,闖營哪還有余力照看饑民?”
李過又皺著眉頭問李雙喜,說道:“這小孩子便是放火牽制官兵的首功之人嗎?我看也不似你吹噓的那般英勇。”
李重二心下一驚,他可不愿自己在李過心中的印象和地位下降,那樣極有可能影響到自己未來在闖營中的發展前途。可是……可是哪怕他做了饑民、做了民夫,現在又殺了官兵做了流賊,心中還是放不下對道旁饑民的惻隱之心。
“哈,怎么不英勇了?黎明時你也看到了罷,這小子都餓成這樣身子骨了,還能從好幾個官兵手底下保住性命,我看就是英勇嘛,咱們響當當的闖營一只虎,當年剛造反時,還得老掌盤的不要命相救,才能從官兵手底下活命呢。”李雙喜嬉皮笑臉的回答道,“我看這小子一定很對玉峰叔的胃口,就跟玉峰叔說的那個什么人什么心一樣。”
“是仁者仁心,你玉峰叔待你這么好,也不見你多記得幾句教誨。”李過輕罵了李雙喜一句,又對著李重二說道,“若玉峰叔在,倒可能看上你這個小孩子。”
李重二一頭霧水,這玉峰叔又是何人?他自問對明末歷史也算有點了解,最起碼重要歷史人物的名字,總能記得一個大概,這個玉峰,可真是聞所未聞了。
李雙喜瞧見李重二一臉疑惑的樣子,便代李過答道:“玉峰叔是咱們闖營里的大管家,大名叫做田見秀,玉峰是他的字號。他便跟你一樣,最是婆姨,干什么事情都狠不下心來,總想著闖營吃好穿好之余,還能讓周圍的百姓也吃好穿好,你說怪不怪。”
“原是咱們闖營的一員大將啊……!咱們闖營大將,也是如朝廷大官那般,人人起一個字號的嗎?”李重二倒有點好奇,原來闖營里頭這些草莽之輩,居然也如那附庸風雅的文人般,有一個字號,而且這田見秀字號玉峰,玉峰對見秀,還真有點比興的意思。
田見秀在李重二后世歷史中,為李重二所了解,主要是因為清軍、順軍潼關大決戰后,戰敗的李自成準備撤出西安城時,曾下令讓田見秀燒毀西安城中全部糧草,避免資敵于清軍。可田見秀此時卻產生婦人之仁,他擔心糧食被全部燒毀后,清軍將因糧于民,又擔心民無糧可食,將使得陜西重回人間煉獄之中,便抗命不遵,沒有按照李自成的吩咐燒毀糧食——結果清軍繳獲大批糧食,得以不做休整、馬不停蹄追擊李自成主力,終于在湖北追上了順軍主力,使得大順政權走上了徹底滅亡的道路。
可以說田見秀的婦人之仁,和大順政權的最終滅亡,干系很深。可或許正因為闖營之中,不乏一些像田見秀這樣的蠢人,才凸顯出闖營道德感的可貴性吧。在明末諸多勢力之中,或許只有這些愚蠢的流賊,才會有這般幼稚的婦人之仁,也正因為這等愚蠢和幼稚,闖營才和明末其他諸多勢力,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氣質。
“那倒不是……老掌盤和玉峰叔都讀過私塾,多是他二位給大家伙起的字號,不過這字號哪有大王聽著威風,我便是不喜歡。”李雙喜回答完李重二的問題后,又轉過頭去問李過,“一只虎,你看我將這小子收為義子怎么樣?他的性子我極喜歡,便讓我收來做義子多好!”
明末農民軍由于長期處于弱勢的游動作戰,可謂朝不保夕,即使強如闖王高迎祥那般的人物,也可能轉瞬死亡,落得個傳首九邊、京師凌遲的下場,誰又有閑工夫生兒育女呢?因此無論李自成還是張獻忠,這些農民軍將領,都常常從少年英俊中揀拔一些人物,收為養子,像李雙喜原名叫張雙喜,也是被李自成收為義子后,才改名叫李雙喜的。
“你看這小子叫李重二,我叫李雙喜,我們兩個連名字都像極了嘛!”
“嘿,就算名字像極,那也只有兄弟名字才像的,哪有父子名字像的啊。”始終一臉嚴肅表情的李過終于忍不住笑了一聲出來,“雙喜你自己才不過二十,人家和你年齡相仿,還真是兄弟一般,你怎有臉想做人家的親爹呢。”
李重二此時也是一臉尷尬,李雙喜雖然對自己多有幫助,自己倒也不是對什么農民軍的義子制度有何不滿和抵觸。只是李雙喜看著也不比自己大上幾歲,對著這么一位年紀輕輕的兄弟,想叫出一聲爹來,那可真不容易了。
“小子,我們闖營這次打城,按照老掌盤的吩咐,本來是不打算收任何一個人的。”李過有些無奈地笑笑,他一張嚴肅刻板的臉,笑起來倒也有些俊朗了,“可你放火引兵,著實幫了我們極大的忙,我看要跟老掌盤的交待,最好還真是收你做個義子方便。”
“只是雙喜年歲太小,很不適合,我這里有個意見,小子,你有意做我的義子嗎?”
嗯?
李重二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明悟感,李過的義子……
“我怎生會有意見?若管隊的有這個意見,我自是十分歡喜呀。”
李重二迅速回答了過來,旁邊的李雙喜則一臉吃癟的表情,老子看中的潛力角色,怎么就被一只虎給截胡了?他立即插嘴道:“不行、不行,我看還是不行,他叫重二、我叫雙喜,重二做了一只虎的兒子,讓別人誤會我也是一只虎的兒子,那怎么能行!”
“哼,重二……這名字是有點太粗陋了。小子,這是誰給你起的名字?”李過眉頭重新皺起,他對著李重二問道。
“起名……這也是誰起的,只因我是二月二生出來的,便叫做重二了。”這倒是和朱元璋的那個舊名朱重八類似,據說朱重八這名字也是簡單用出生日期起的。
“這樣,那這名字本也無甚寓意,我為你改個名字如何?”
雨水越下越大了,秦巴山區之中本來道路就十分崎嶇難行,環境又很惡劣。如今暴雨大作,行軍困難更加是倍增。當李過說出為李重二所改名字的時候,在那暴雨之間,驟然撕裂開一道銀鏈般的閃電,雷聲驟鳴,轟隆一聲,響徹天地,英雄輩出的秦嶺群山之中,受這雷聲一驚,似乎遠古的英魂,又從周秦漢唐的墳墓中蘇醒過來了。
“便改名叫李來亨吧。”
為中國人守土,為我們良民守土,為我們大順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將們守土,也為永歷皇帝守土。
李重二……不,此時應該稱作李來亨了,他心中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來。歷史上也曾有過一個叫做李來亨的人物,他是個不被多少世人知曉的人物,卻是一個真真正正、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為百姓、為黔首死守大陸上的最后一方漢土。他是流賊的義子,是大明的蟻賊,可卻又是永歷朝廷和南明最后的守護者。
他是一個英雄,雖然沒有多少人知曉,沒有多少人認得這個名字,可他確確實實,是一個令人敬佩的英雄。
這個名字的分量很重,重到一萬萬人的鮮血淹沒人間那般沉重,它也很輕,輕到數百年后,當許多史家去回顧明末清初那段歷史的時候,沒有多少人會提到它的那般輕飄。
可他確實是英雄。
李來亨的雙眼睜大了,他單膝跪在了泥濘的雨地里,答道:“李來亨……這是一個英雄的名字,我只能去做,也一定會去做一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