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趟講解條陳的匯報工作,讓李來亨壓力很大。他出了衙門二堂的大門后,才感覺背后出了不少的冷汗。李自成雖然安排事情毫不拖泥帶水,說話也十分和氣,但他的人事安排,似乎隨意中卻又帶有幾絲微妙,讓李來亨不禁多想了幾分,感到一點深沉不可測的味道。
李自成的安排是無意?抑或有意?或許又只是李來亨自己多想罷了,畢竟就他現在的觀察來看,闖營的組織結構極為簡單,李自成在闖營之中擁有著絕對的主導地位,尚無太多必要,玩弄一些手段。
正思慮間,李過也從衙門二堂中走了出來。一只虎微斜著頭,他的鼻子非常挺直,在庭院間燈光的映照下,臉上陰影深沉,看起來更加肅穆了。
“來亨,你做的很好,大家算是都接受你了。”
李過聲音低沉,他將李來亨收為義子,起初只是和李雙喜間心血來潮的玩笑話而已。可當他看著李來亨不斷成長,從一個狡黠的民夫,變成一個從容的組織者,心中還是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
李過和李自成雖然是叔侄關系,但他們兩人年齡相近,相處卻如兄弟一般。李過自少年時,便跟在李自成之后,受盡保護和激勵,因此兩人關系又有一份近似父子般的感情。李自成對他而言,既是兄亦是父,他對闖王,自然更具有一種混雜了崇拜與敬愛的心情。
如今的李來亨,讓他看到了過去自己的幾分影子,這就更讓李過想擺正自己的位置,也扮演好一個猶如李自成那般引導者的角色。
“我今天白天,和玉峰講了你的事情。他對你十分欣賞,玉峰在闖營中地位僅在老掌盤和你劉將爺之下。有玉峰欣賞和幫助你,對你今后繼續融入闖營,一定有很大的臂助。”
“啊!”
聽到這話,李來亨才知道今天田見秀為什么會突然找上自己。老八隊的三把手,又怎么會只因為自己的幾句話,就大開方便之門,讓袁宗第給自己那么多裝備呢?原來在背后,還有李過在幫著李來亨,疏通各個方面的關系。
李過平時的話很少,又總是一副冷漠肅穆的死板臉色。他不太善于表達那種矯情的情感,只懂得默默做事,幫自己的義子夯實基礎。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后,本就沒有什么直系親屬的李來亨,失去了可愛粘人的妹妹幼娘,又失去了真誠熱心的前輩白有財。他得到的很少,失去的卻又太多,不能不對這個殘酷的世道,產生一點偏激的仇恨。
但此時李來亨卻想到,他畢竟還有一個便宜義父李過,他畢竟還有一個可以容身的集體闖營——在這個殘忍的亂世里,還有多少人,連一個殘破的容身之所都沒有、連一點一滴的血親都沒有了?
天下騷然,萬民熙攘,人情沸騰,所為何事?
不過是一個容身之所,一碗活命稀粥,一個可有依靠的家人罷了。
“義父……”
李來亨微微咬著嘴唇,從胸腔深處,發出了聲音很輕的一句“義父”。雖然聲音如此輕微,但這卻是他第一次開始將李過這個便宜老爹,同“父”這個沉重的字眼,真正聯系成一體。
“義父……你為什么選擇造反呢?”
不知為何,李來亨突然問出了這個問題。他有些愣神,為什么要問出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呢?但他也的確很想聽聽李過的答案,不是那種跟隨李自成的答案,而是獨屬于李過的答案。
“哈……我爹叫做李自立,他也是咱們老掌盤的大哥。”李過微笑一聲,他提起往事倒并無苦澀,臉上只是一種單純回憶過往的神情。
李過坐到了衙門庭院中間,一只低矮的石椅上,他用食指指節敲擊著椅面,慢慢回憶道:“我爹比老掌盤大很多,我還小的時候,每天不懂事,不好好放羊,整日只是跟著自成到處玩耍。哈哈,,那真是段荒唐的日子了。”
他大概是回想起了童年時和李自成一起玩耍的幼稚日子,禁不住放聲大笑了兩聲,“哈,再后來,大概是在天啟年間吧,不知怎么回事,邊軍欠餉越來越厲害,常有一些嘩變的邊軍士兵,劫掠延安府一帶。”
“我爹本來是幫一家大戶老爺放羊,有一回不幸遭遇上了嘩變的士兵,羊群都讓亂兵殺光搶光了。老爺惹不起亂兵,便把罪都怪到我爹身上,硬要他賠付羊群全部的損失。他一個放羊人,哪陪得起呢?只好在老爺家門口自盡,那戶老爺人家怕再惹出什么事端來,就不再追究這事了。”
李過語氣十分平淡,但卻講述著一個十分驚心動魄的故事。他的父親、李自成的大哥,是懷抱什么樣的心情,在債主家門口自殺的呢?
“所以后來老掌盤被艾舉人逼債的時候,我就跟著大伙,干脆將那艾舉人殺了,絕不重蹈我爹的覆轍。來亨,朝廷收那么多賦稅、將軍們那么有錢,為什么會欠餉呢?邊軍不是用來對付邊墻外的韃子嗎?他怎么就把刀口對準了百姓呢?”
李來亨知道,天啟年間,因為熹宗朱由校修建宮殿的三大工、遼東戰事的不利,使得明朝的財政狀態急劇惡化。九邊邊軍欠餉嚴重,光天啟六、七兩年,欠餉就多達四百余萬兩。朝廷的腐朽崩潰,又豈始于崇禎年?反倒是崇禎初年的戶部尚書畢自嚴,興辦軍屯、核查地畝、令商人運粟實邊,稍稍阻滯了一點明朝崩解的速度。
這是朝廷整體腐朽透頂造成的,李過問是問不出答案的,光是朱家帝子的宗室開銷,就占到了朝廷總支出的一半以上。朝廷的錢去了哪里這種問題,用嘴是問不出來的,唯有用刀,才能問出。
李來亨后世也是是讀過萬歷會計錄的人,自然知道在萬歷年間的時候,明朝供養宗室的負擔已經占了戶部總支出的29%,如果把皇帝也算宗室的一員,那整個皇室的開支就達到40%了。就算再加上兵部太仆寺的常盈庫、工部的節慎庫,皇室開支的規模也幾乎超過了整個明朝的軍費開支了。更別提泰昌、天啟、崇禎以來,宗室人數和開支又比萬歷年間增加了許多倍,何況宗室除了直接占用朝廷支出外,自己還占有大量的田地、商鋪,依靠宗室特權進行經營,真是天下之大蠹了。
“所以……義父跟隨老掌盤造反,就是想知道答案嗎?”
李過看著遠空的懸月,搖了搖頭,“老掌盤告訴我,找不到問題的答案,我們就去消滅問題。我跟著老掌盤起兵造反,便只為消滅那幾個問題。”
“問題的答案,我就留給來亨你解決了。”月光下的李過除了肅穆外,難得露出一點溫和的笑容,他伸出右手,揉了揉李來亨的腦袋,將尋找答案的任務也留給了小老虎。
“貂裘敝、黃金盡,無銀錢當時把英雄困到~”李過看李來亨聽了這一番話后,又陷入長久的沉思之中,便笑了笑,唱了段陜北梆子戲的唱詞,說道,“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你今天幫著掌盤整理老營,已有大功,不要介懷太多事情了。”
“嗯……來亨會牢牢記住義父今日所說的話,將來一定會找出所有的答案來。”
李來亨感覺自己對義父的了解又增加了一層,他并不是一個附庸于李自成的人物,而是有著自己獨立思想、獨立靈魂與獨立困惑的英雄。他知道,后世歷史中的李過,將在滿洲人的威脅下,放棄了對問題答案的追尋,而選擇了和南明共同攜手抗清——滿洲人究竟帶來怎樣的噩夢,讓李過暫時放下了對答案的追尋呢?
李自成一貫號召大家厲行節約,衙門庭院中燈火未到夜色更深,便已燒滅了。李過從胸口取出一支火折子,用手捂著,重新點燃一只小燈后,將那盞燈提了起來,交給李來亨,“夜路小心,來亨,快回去你們的營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