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的除夕日前,北京城稍稍顯得熱鬧了一點。自從朱由檢登基以來,十三年間,滿洲人已經四次毀壞邊墻,縱兵入塞,其中三次直抵北京城下,燕都因此蕭條了許多。
十一年的那次東虜入塞,宣大總督盧象升尚在父喪之中,便奪情帶領宣府、大同、山西三鎮兵馬勤王援京。可崇禎皇帝當時已有意同滿洲人議和,輔臣楊嗣昌與監軍太監高起潛,聽出了崇禎的意思,便百般刁難盧象升。
巨鹿之戰時,京營總兵王樸擅自將部隊拉走,盧象升號稱總督天下勤王兵馬,但實際上可以控制的兵力只有楊國柱和虎大威兩鎮,一萬多人而已。
用這樣單薄的兵力,盧象升又怎么能抵抗得了滿洲人呢?崇禎皇帝只當他是畏敵避戰,便手詔“盧象升畏葸不前,實堪痛恨,著即褫去本兼各職,來京聽勘”,要將盧象升從陣前抓回北京處置。
盧象升在巨鹿戰死以后,更在崇禎心中坐實了他擁兵避戰、畏敵如虎、坐實畿輔糜爛的罪名。尸體八十天不得收殮,死后哀榮一點都談不上,反而被一些楊嗣昌的黨羽,加以怯懦畏敵、虛報戰功的種種罪名。
崇禎喜歡用一些自以為的“權術”對付朝臣,這之中只有楊嗣昌能得到他的全盤信任。今天正是宮中準備除夕的時候,宮人們都在忙碌。崇禎皇帝喜愛的寵妃田妃看天子在過年前,還在御案上批閱文書,便親自端著一碗銀耳羹,來勸他休息。
“皇爺……”田妃將瑪瑙和翡翠裝飾的銀碗放到了御案上,但她沒有直接勸崇禎停下筆來,只是用一種溫柔的目光盯著天子。按照洪武帝制訂的“祖宗法度”,后宮妃子,是不能對國事插上一句話的。
崇禎皇帝抓起一只漢玉小勺,舀了一勺銀耳湯喝下。他年不過三十,可為著支撐這風雨飄搖的大明江山,已生出了許多白發,眼眶里充斥血絲,顯是昨晚又忙碌到很晚了。
“文弱離開都下已有三個多月了吧?”崇禎問了田妃一句,天子心中時刻掛念的,還是與他“如魚得水”的輔臣楊嗣昌。
他從御案后抽出一卷正黃描金云龍蠟箋緩緩展開,沾了些墨水,奮筆疾書寫下一行字:鹽梅今去作干城,上將威嚴細柳營。一掃寇氛從此靖,還期教養遂民生。
這是楊嗣昌出京督師前,天子贈給他的一首御制詩。皇帝派遣楊嗣昌出任督師以前,賜給了楊文弱尚方寶劍,還授予了他節制督撫鎮以下一切文武的巨大權力。在楊嗣昌離開北京的那天,崇禎又賞賜了輔臣精金百兩,做袍服用的大紅纻絲衣料四套,斗牛衣一襲,賞功銀四萬兩,銀牌一千五百副,纻絲和排絹各五百匹,發給“督師輔臣”銀印一顆,餉銀五十萬兩。
天子很少有這么大方的時候,崇禎甚至還在平臺踐行時,親執酒器,為楊嗣昌酌酒。他對楊嗣昌的寄望之高、用心之誠,古往今來又有多少君臣可以比擬?
“剿賊成敗,全系文弱一身。只是先生他離京這樣久了,怎么還未聞捷報傳來呢?”崇禎從御座上站了起來,因為坐的時間太久了,血氣上涌,使得他搖晃了兩下,沒有站穩。周圍的太監和宮人們都驚呼一聲,十分緊張,只有秉筆太監王承恩不急不慢,將崇禎緩緩扶住。
崇禎臉色有些灰白,他一手搭在王承恩的手臂上,在書房中走動了兩圈。田妃對邊上的宮人使了一個眼色,馬上便有人端上茶水。但崇禎只是用嘴唇輕輕地咂了一下,沒有喝太多。
“最近連蘇州和嘉興一帶的魚米之鄉,都遭了旱災、蝗災。四方有事,國庫如洗,朕自登極以來,夙興夜寐,不敢有一日的懈怠,罪在朕躬?”
王承恩看天子站得穩了,便慢慢松開手來,他本拿了一些奏疏和塘報,準備讀給崇禎皇帝聽。此時卻先回答了皇帝的疑問,“陛下有匡國之志,可大臣都無御侮平亂的長才,謀之不臧,以國為戲。”
崇禎心中對王承恩的話很是受用,他不認為國勢每況愈下的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只覺得是群臣皆無用之人。但皇帝口頭上還是否定了一句,“也并不都是如此,國家多故,股肱是倚,朕不能一人治天下。像楊嗣昌、陳新甲都頗具才識,是難得的人才。”
王承恩看天子心情似乎轉好了一點,便取出一本陳新甲的奏疏,里面寫的都是一些較好的消息,他問道:“皇上,大司馬剛剛送來一份奏疏,通政司已經貼了黃了,陛下是否要看一眼?”
因為國勢紛亂,每天送進宮來的各樣文書越來越多。未免文書太多,省覽不及,通政司每日便將收到的文書,先用黃紙把事由寫出,貼在前邊,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后邊,叫做貼黃。
一般來說,緊急的軍情密奏和塘報,是沒有貼黃的。但陳新甲送來的這份奏疏,文字內容很長,里頭有不少意義不大的水分,王承恩便還是讓通政司貼黃后再給皇上看。這些貼黃標出重點的部分,都是陳新甲的得意手筆,從各個角度,吹捧了楊嗣昌出京督師以來的捷報戰績。
果然,崇禎先是看了兩眼,繼而便把奏疏捏在手中,又細細讀了一遍。他灰白的一張臉上,浮起一陣紅暈,喜不自勝,說道:“楊嗣昌真是天下奇才!他在羅猴山和白土關兩敗獻賊,又將闖賊圈在竹山一帶,克日可滅!”
但這時,房外突然傳來咔嚓一聲重響,讓崇禎皇帝眉頭一皺。他將房門打開,走了出去,屋外寒風凜冽,田妃急忙取了一件貂皮斗篷,披到天子肩上。
原來是院中幾個宮人,爬到樹上招掛彩燈,不小心弄斷了幾根樹枝。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卻使崇禎想起了兩年前東虜入塞時,大風吹斷院中古槐樹枝子的往事。
皇帝心中升起一種不安感來,他準備轉身回房,看到房門兩側,被宮人張貼了新的門聯。這一則門聯筆法飽滿,端莊渾厚,寫的是:
四海升平,翠幄雍容探六籍;
萬幾清暇,瑤編披覽惜三余。
崇禎皇帝看著這副對聯,又想到如今天下遍地烽火的險惡局勢,低聲說道:“四海升平……萬幾清暇……若楊嗣昌真能奏得奇捷,助朕收拾江山,以致太平。朕又豈吝通侯之賞?”
這時候一個太監,行色匆匆地小步走到秉筆太監王承恩的身邊,與他耳語幾句后,又遞來了一份奏疏。王承恩聽罷色變,手中一抖,將那本奏疏掉到了地上。
“是誰送來的奏疏?給朕看看。”
王承恩的模樣引起了崇禎皇帝的注意,他將下頜抬起,讓宮人將掉落地上的奏疏撿起,讀給他聽。
宮人剛將奏疏在手中打開,還沒開始讀。王承恩就啪的一聲,跪倒在地,磕了三下頭后,叫道:“奏疏是秦督鄭崇儉送來的!秦督提兵入川,秦撫駐西鄉、紫陽,扼獻賊后路。秦督奏疏稱輔臣楊閣部失機未至,錯使獻賊逃出生天。更令闖賊躍出鄖陽,奔入商洛,兵寇長安,幾成關中大患。”
“什么!”崇禎皇帝大感不可思議,他滿心以為楊嗣昌親自出馬督師,三個多月的時間,一定可以奏得奇捷,卻沒想到迎來的是三邊總督鄭崇儉的攻訐。
但崇禎的為人雖然多疑,可當他一旦決定深信某人的時候,又往往會給予不可思議的寵幸。他將三邊總督鄭崇儉的奏疏接過,親自閱讀,讀著讀著,便問王承恩:“你知道鄭崇儉是否同什么人朋比為好,故意攻訐輔臣?”
王承恩心中惴惴不安,他知道崇禎皇帝對楊嗣昌尚存圣眷,但也不敢冒然介入督師和總督間的沖突里,便小聲答道:“奴婢未曾聽過。”
崇禎將奏疏緊緊捏在手中,又舉起手來,似乎想將奏疏摔到地上。可過了一會兒他又想到,秦兵和楚兵一起圍剿獻賊,獻賊未能立即授首并不奇怪,或許秦督是因此和楊嗣昌意見上有矛盾。但是據陳新甲匯報,闖賊一支兵馬只剩下一小股殘賊,且困守鄖陽山中,覆亡可待,結果卻忽然突出商洛,兵逼西安,這無論如何,都屬于楊嗣昌的過失了。
皇帝好好思慮一番后,心中有了主意。他還是傾向于楊嗣昌一方,但也覺得有必要好好敲打輔臣一番,加緊催促他出兵援剿獻、闖等賊。
“給朕草一道詔書。”
王承恩聞訊,趕忙叫太監們將黃紙文書和筆墨都拿過來。他將黃紙放在一名小太監背上,便在院中親自撰寫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流賊禍國,十載于茲,萬姓涂炭,陵寢震驚。凡我臣子,誰不切齒!逛來天心厭亂,運有轉機。元兇巨惡,自相攜貳,秦兵擊漢,楚兵遏川,革、左等觀望徘徊于淮甸,此皆待戮之囚,不足為朝廷大患。惟獻賊張獻忠、曹賊羅汝才、闖賊李自成此三賊為國家腹心之憂,雖經屢敗,兇焰未戢;孤軍奔竄,仍思一逞。籠絡有術,死黨固結而不散;小惠惑人,愚民甘為之耳目。若不一鼓蕩平,則國家腹心之禍,寧有底止!”
“朕前已迭下手詔,諄諄告諭:務將逆賊三股,火速剿滅。不意秦督稟奏,獻賊出奔釜底,闖賊突馳周鎬。督師輔臣一向實力剿賊,卓著勞績,朕甚嘉慰,豈可有相州之失?”
“于戲!凱旋飲至,古有褒功之典;執馘獻俘,朕所望于今日。但有殊勛,朝廷不吝封侯之賞;倘負重寄,國法自有處罰之款。朕等待卿早日飲至,為勞旋之宴。欽此。”
崇禎所擬的詔書,旁敲側擊。一邊將鄭崇儉的攻訐告知于楊嗣昌,一邊又從各個方面對楊嗣昌施加壓力,要求他克日剿除逆賊。否則……否則天子的圣眷是很易變的。
皇帝感到一陣的疲倦感,他用手指揉了揉眉間眼眶,說道:“再取內帑銀二萬兩……算了,國用困難,還是先取內帑銀五千兩,一并送去襄陽吧。”
王承恩雙膝跪倒在地,將快速寫好的詔書捧在手中,先說“奴才領旨”,然后才又慢悠悠補上一句,說道:“正月將至,皇上當歇息歇息,若勞累了身體,社稷何辜。”
崇禎皇帝這才想到明天就是除夕日了,他心中煩躁,眼看就要過年了,可他卻連一點閑心都沒有。不過多虧了王承恩的提醒,讓他又記起了一件事,便又說道:“再擬一份旨,朕都忘了馬上就要過年。從內庫再取帑金三萬,分賜給朕的幾位親叔父,也算聊表宗親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