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漯河分出的水系,流淌過行商攘攘的北舞渡,流淌過被灰色包磚城墻圈起來的葉縣縣城,流淌過數千官軍踩踏過的大道。htts:
奔騰的河流,從丘陵飛馳到平原,像一柄利刃般將本為一體的土地剖析成兩半。在河流的兩岸,分別是劉國能和李萬慶的官軍部隊,以一種互成犄角的有利態勢,在徐徐向前推進著。
劉國能的部隊并不多,他現在手上可用于孤注一擲的戰兵,不過二千之數而已。可這區區兩千的戰兵,絕不是尋常的官兵可比,甚至并非一般家丁、“精賊”之流能夠相敵的。
熊文燦招撫劉國能的時候,只給他留下兩千兵額――此后他雖經升遷,由守備一路進至副總兵,但劉國能不懂得官場“孝敬”的人情之禮,一板一眼,額兵始終未有增加,僅止二千耳。
這些人全是從跟隨劉國能多年的“劇賊”、“渠首”中汰弱留強,精心挑選而成。他們哪怕明知道己方后有士紳逼迫,前有強敵預謀,處處陷于被動,也甘于用一腔熱血和信義,完成對自家掌盤子同生共死的許諾。
忠義多是屠狗輩
他們是戰士,是勇士,是哪怕連李來亨都不能不贊嘆一聲“信義”的強敵,絕不是屠狗的匹夫。
數百桿漆成墨色的長槍如林樹立,匹配著綠色、藍色還有明軍中使用最廣泛的紅色罩袍,像是云間若隱若現的雷鳴閃電,蘊含著一種無言的魄力。
踏馬而過的家丁精騎,人人具裝明甲,排列在前面的騎士,手臂上還帶有閃耀著銀色光澤的臂甲。他們全都面色嚴峻,小心掩護著大軍的右翼――官軍自東向西,沿河北岸進軍,其右翼,亦即官軍陣列的北面,是一處較危險和脆弱的戰線。
劉國能還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敵人不是那個英挺不凡的美男子劉芳亮,而是闖營的后起之秀正以“李公子”之號響徹中州大地的李來亨。
他心中猜度,以劉芳亮慣于統率精騎摧陣破鋒的戰法,闖軍必然在官軍北面埋伏有強大的騎兵集群。一旦雙方正面戰線陷入焦灼之中,劉芳亮一定會將這支騎兵部隊自右翼切入戰場,作為粉碎官軍的“砧錘”使用。
劉國能判斷左翼有河流掩護,而且河流的南岸還有李萬慶可是隨時渡河夾擊,基本上沒有太大危險――或者干脆可以說,官軍取得勝利的希望就在于盡快突破左翼。
“闖賊必自我軍右側橫沖諸將務必嚴加提防,不得掉以輕心。”
劉國能反復強調著右翼戰線的重要性,為此他還將自己直接掌握的絕大部分精銳家丁,都部署在靠近右翼的位置,以用來應對劉芳亮的突襲。
“這一帶平地,我軍右翼繼續向北,數里之內并無密林、丘地可供伏兵。劉芳亮有任何動作,都將直接落入我們目中,勝敗之像已很明顯”
劉國能孤注一擲發起的主動進攻,取得了他自認為的顯著效果。主動發起進攻,雖然失卻了防御的有利態勢,但也掌握了發動戰役的主動權――進攻方可以靜心挑選有利于己方的地形進行決戰。
對劉國能來講,他挑選了右翼附近平坦空曠、闖軍不能伏兵的地勢作為戰場。在這一段平原,官軍左翼的河流也變淺了不少,有利于李萬慶迅速渡河,發起夾擊。
平心而論,劉國能的戰術目光,確實有值得稱道之處。
只是闖軍也并非呆愣著,任人宰割而已。
“流寇來了”
“稟告將軍,流寇頭隊已經來了”
劉國能散布在官軍陣列最前方的夜不收們,紛紛縮回隊伍之中。他們已經確認了闖軍的動向,與劉國能采取主動進攻的態勢相同,闖軍同樣毫無畏懼之心,積極進攻,甚至比官軍更快一步,頭隊已經到達了即將同官軍陣列接觸的位置了。
“諸軍勿驚擾各隊一齊擊賊,賊勢寡弱,地利在我,大戰必捷”
劉國能緊緊拉住韁繩,控制住驚動不安的戰馬,他拔出腰刀,四向大喊,竭力約束著官軍將士的隊列,并立即要求諸將調整部伍,準備應對激戰。
激烈的腳步聲和戰馬蹄聲,已經通過大地上的震動感,傳遞到了每個人的心中。士兵們都心有余悸,每個人都勉力咽下一口唾罵,緊緊攥住手中的兵器。
闖軍如此突然的主動進攻,給了劉國能以強大的壓迫感和不安感。他心中隱約猜測著自己的部署是否犯下了什么錯誤闖軍在這樣一個不適合其進行右翼攻擊的戰場,展開突襲,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考量
勝耶敗耶
但他再來不及思考,戰場也容不得更多的思考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子孫的出身計,同流賊還有什么義氣可講殺光他們”
劉國能驚吼一聲,第一個沖了上去。他還保留著很多“流寇”首領的習慣,每逢大戰,一定披堅執銳、身先士卒,沒有絲毫官老爺的養尊處優。
多年搏殺鍛煉出來的敏銳嗅覺,也令他第一時間就聞到了不詳的氣息。
轟隆――
伴隨著轟鳴的炮聲,緊接著是大片大片鳥銃一齊施放而造成的煙霧和爆鳴聲。數不清的鐵丸、鉛彈,激射而出,仿佛疾風驟雨――不,是比那更強烈、更密集的火力。
劉國能和不同的官軍、流賊都交過手,不止是秦軍、楚軍、西營、曹營,連關寧軍的鐵騎營甚至夷丁突騎他都打過很多次照面。但這樣密集的銃炮火力,還是令他大吃一驚。
其實官軍并不缺少這種規模和數量的火器,光是劉國能自己軍中的銃炮就不比對面闖軍少多少。可是朝廷對待制造火器的匠戶,宛如皂隸,經手的文官武將又全都上下其手、大肆克扣,官軍火器的可靠性大成問題。
所以劉國能的部下,寧可使用簡陋但是制作簡易、可靠性得到保證的三眼銃,也絕不輕用做工要求精細、因而非常容易炸膛的鳥銃。
闖軍的火器,其實大部分也都是從官軍手中繳獲而來。
但其一,經過李來亨、方以仁、李世威等人的努力以后,闖軍所用的鉛彈、鐵丸甚至于火藥,都有了統一的規格章程,可靠性有所提高;
其二,則是李世威為闖軍的鳥銃手制訂了一套繁瑣但完整的放銃流程,最大程度降低了因操作失誤造成的炸膛可能性。
當然,闖軍火器可靠性的改良,也有如從洛陽繳獲的一批火器本身質量更好等等許多原因。
只是這些話,恐怕是沒有人會告訴劉國能了。
他只感受到強烈的震撼感,多年的戎馬經驗讓劉國能第一時間側身下馬,逃過一劫。可是官軍的先鋒卻遭到很大打擊,傷亡倒并不太嚴重,只是被闖軍殺傷數十人而已――可這數十人皆為精兵良將,全為一軍之膽。
膽喪而氣沮。
“勿驚擾盾車、盾車,步卒推盾車上前,抵住鐵丸,奮力擊賊啊”
劉國能急中生智,想起了左良玉留給他的一批大車。左良玉奉命追擊張獻忠,將一批不易攜帶的軍資輜重放在劉國能這邊,他本想流寇雖然奔走如飛、神出鬼沒,可火力甚弱,又不善于正面的陣地戰,盾車絕無用武之地。
只是因為官軍被葉縣的士紳們趕了出來,成為喪家之犬,才只好把這批軍資全部帶上。
萬萬沒想到,此時突然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跟掌家一起拼啦”
劉國能左右的親隨,全是跟隨他近十年之久的老兄弟。這些人不在乎榮華富貴,他們選擇跟著劉國能造反,全因為對劉國能一人的信賴而已――跟著他投降朝廷,也不過因此而已。
關鍵時刻,這批親兵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他們全都赤紅著眼睛,不顧闖軍鳥銃手的射擊,在鳴爆聲中逆勢沖到了劉國能身邊。
大約有四五人圍成一圈,護住劉國能且戰且退。另外二十多人則分持宣花斧、月戟、大棒、狼牙棒一類重型兵器,奔躍騰擊,硬生生將闖軍頭隊的步卒扛了回去。
被闖軍銃炮打懵了的官軍主力,也終于反應了過來。軍官們全像醒悟了過來一樣,急急忙忙下令反擊,官軍步卒如夢初醒,趕忙向前奔去,頂住整條戰線。
被劉國能安排在右翼掩護的騎兵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他們見到闖軍似乎沒有從右翼迂回側擊的動向以后,便竭力沖馳。趁著闖軍步卒大隊進攻倉促,尚未全線展開的機會,用一輪悍不畏死的猛烈沖鋒,將官軍戰線被沖散的地方全都抹平回來。
“殺賊啊”
金戈鐵甲之聲,滿布于河岸之北。利刃交擊,弓矢齊發,劉國能被親兵扶持上馬后,顧不上落馬造成的摔傷,立刻帶著一隊家丁迎著闖軍兵鋒,直沖進去。
雙方的兵鋒越離越近,步卒們很快就廝殺成一團,戰線犬牙交錯,部伍由純隊打成花隊――長矛、牌刀、鉤鐮、槍牌、鳥槍、三眼銃、弓箭,無數兵刃濺射起數倍于此的鮮血。
騎兵隊伍因目標更大,其戰況也更為慘烈。官軍的騎兵率先發動進攻,才驅趕回一波闖軍的步卒以后,其本身也成為了闖軍集火的目標,傷亡慘重。戰場上到處是被槍、刃和彈丸殺死的戰馬尸體,還有下馬拼死步戰的騎士們。
劉國能已經漸漸感到難以支撐,可是闖軍的攻勢,才剛剛開始。
明末不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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