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蒂雷納子爵急切地想要洗耳恭聽的時候,國王向邦唐看了一眼,這位深受國王寵信的第一侍從立刻為他倒了一杯來自于艾培涅的低度酒,這種酒里修道士們加入了桃子和香料,以及更多的糖,而國王選擇它不過是因為它的酒精含量要低于一般的葡萄酒,畢竟他深知酒精對人體并沒有什么好處——他只啜了很小的一口,就將杯子遞給蒂雷納子爵,蒂雷納子爵連忙從坐凳上站起來,雙手接過,也許是因為察覺到了許多之前沒有察覺到的東西,他心不在焉地一口就把它喝干凈了,這樣的行為略微有些失禮,他再一次站起來窘迫地行禮致歉,但國王只是擺了擺手。
“您知道,我一直是很喜歡閱讀的。”路易說:“書籍能夠啟迪人類,探明思想,如同鏡子一樣照亮我們自身——您是知道理查三世的。”他看向蒂雷納子爵,蒂雷納子爵是色當公爵的次子,一樣接受過完整的教育,雖然十二歲就離家進入軍隊,但該學習的東西一樣也沒放下,他當然是知道理查三世的,“他是國王的次子,是國王的弟弟,也是國王的叔叔,他曾經三次與叛亂的大臣交手,在王位爭奪中始終如一地站在他的兄長愛德華四世這邊,他英勇善戰,思想敏銳,施政公正因此深得人民的愛戴,他建立了議會,造起了大學與教堂,頒布了對民眾有利的法律,還從蘇格蘭人手中重新奪回了被侵占的領地……子爵先生,像是這樣的人,即便生前不是圣人,死后也是要封圣的,那么,還請您告訴我,他最后是怎樣的一個結局呢?”
蒂雷納子爵當然讀過有關于這位國王的記載,若是路易直接責備理查三世乃是一個卑劣的竊國賊,他倒能以這位國王之前的功績來做辯解,但路易先行列舉了理查三世的善行,只問他的結局,以及這個結局的緣由,就不得不讓他感到為難,因為正如路易所說,理查三世在廢黜他的侄子愛德華五世之前,確實就如同一個圣人一般,他的德行無可指責,他的功勛不容動搖,與現在的孔代親王有著許多重疊的地方。
但要讓蒂雷納子爵如實地說出理查三世為何會遭受到那樣的命運,又如同逼迫他親自指責孔代親王一般——因為理查三世的兄長愛德華四世去世的時候,封他做了擁有攝政權的護國公,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有著北英格蘭的大片土地作為領地,無論在權勢、地位還是錢財上都已經無人可比,但當時還是格洛斯特公爵的理查還是生出了萬惡的貪婪之心,正如之前提到的,他設法收買了一個主教,聲稱愛德華四世與現任王后的婚姻并不合法,以此剝奪了兩個侄兒的繼承權,廢黜了愛德華五世,自己作了理查三世。
只是這樣得來的王位并不牢固,他曾經的兩個支持者,也就是白金漢公爵亨利.斯塔福德,與里奇蒙伯爵亨利.都鐸都起來反對他,在第一次叛亂中,白金漢公爵敗給了理查三世,并被斬首,但亨利.都鐸逃走了,并且與他的叔叔掀起了第二次叛亂。
在與亨利.都鐸的戰斗中,理查三世的三個最親信的臣子,托馬斯.斯坦利(即第一任德比伯爵)、威廉.斯坦利爵士以及亨利.珀西(即第四任諾桑伯蘭伯爵)齊齊陣前倒戈,倒向亨利.都鐸,哪怕后者的繼承權并不如理查三世靠前,但他們還是這么做了,以至于原本在人數與戰場上都占有優勢的理查三世最后一敗涂地,甚至死在了戰場上。
雖然他到了最后一刻還在戰斗,無比驍勇,但人們始終只譏諷地提起他最后的吼叫,也就是“叛國!叛國!叛國!……”
理查三世認為亨利.都鐸正是那個叛國賊,但事實上每個人都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叛逆,他的尸體被赤露露地示眾,放在馬背上被運回來時候,還在一塊石頭上被砸到開花,他被葬在萊斯特的圣方濟各教堂,他所有功績都被一筆抹消,他的過往無人提起,他被人們稱之為最邪惡與最丑陋的國王,哪怕是最微小的缺點也被人放在口中反復評說,擴張,哪怕這些人在理查三世在生的時候想要見他一面都不可能。
“他們是不一樣的,陛下。”最后蒂雷納子爵只能這么說。
“有什么不一樣呢?”
“親王殿下不是這樣殘酷的人。”
“理查三世也不是,”路易說,“您不是一個愚昧的人,所以我并不對您說什么冠冕堂皇的話,我只能說,您看輕我只是因為我還是一個孩童,但子爵先生,能夠被人操縱的可也不單單只有孩童——您認為理查三世難道就沒有想要做一個磊落的人么?難道他一出生就是個惡人么?或者是地獄中爬出來的魔鬼引誘了他么?不,絕不,他也許也曾經又是悲哀,又是喜悅地接過了兄長賦予的權柄,想要一心一意地教養自己的侄兒長大呢,但是什么改變了他呢?
我原本是想不到的,但當我看到了孔代親王的時候,我就明白啦,先生,正是您,還有他身邊的許多人,一個勁兒地攛掇他,唆使他往那條不名譽的道路上走,你們只看見了他成為國王后的顯赫,卻沒有看到他必然要面臨的危難,我敢擔保,只要他一坐到那個位置上,所有看見他的人都不會叫著‘國王陛下’,而是在心里喊著‘看那個叛賊!’,每一個野心家都會欣喜若狂,因為他并不是國王的兒子,他的繼承權也不在我之前,我的父親路易十三離去的時候,把我的手交在他手里,是要他輔佐我的,而不是要他替代我的……”
“唉,陛下,唉,陛下……”蒂雷納子爵翻來覆去地喊著,緊緊地攥著那只銀杯,卻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國王的話并沒有能夠反駁的地方。
“這就是我要與你說的,子爵先生,作為將軍,作為親王,孔代是沒有任何缺憾,甚至可以予以指責的,但作為國王,孔代的弱點就像是懸掛在工事前方的標靶一樣顯眼,他的敵人會興高采烈地首先攻擊這個位置,把他和他的榮譽,他的功績一同打得粉碎,而他甚至沒有回擊的可能,因為他提不出任何能夠立得住腳的法律或是人情。
至于我,還有我的弟弟菲利普,隨時都能成為他新的罪過,子爵先生,并不是他為人不夠高尚,而是因為黑暗中的陰謀總是無孔不入,就像是我們仍然不能確定愛德華五世與他的兄弟是否是因為理查三世的旨意而死,但人們只要提起愛德華五世,就會說,啊,那個被自己的親叔叔殺死了的孩子國王!
若是您,還有您的主人與朋友,孔代仍然一意孤行,”路易說:“我發誓總有一天也會有人這么稱呼孔代的!”
他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所以我并不能理解您們的想法,您們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權勢?顯然不;為了榮譽?也不是;為了錢財?簡直可笑——若是出于榮譽和忠誠,那么您就應當予以勸誡,而非推波助瀾,好讓自己的朋友走到正確的路上去——若是為了法國,上帝啊,子爵先生,就像您對我說的那樣,請轉過頭,看一看窗外,看一看那些在饑荒中掙扎的子民。”
蒂雷納子爵無法控制地向著窗外看去,雖然窗外只有空曠的廣場與高墻,但他還是想起了一路上遇到的饑民與絞架。
“子爵先生,”路易第一次用質問的語氣說道:“您覺得他們還能堅持幾次戰爭?一次,兩次還是三次?或是更多次?”
“噯,陛下,請您不要再說了……”蒂雷納子爵哀求道。
“我看著我的子民無謂地死去,”路易說:“但就算您們的愿望能夠達成,戰爭仍然不會結束,我的叔叔奧爾良公爵加斯東已經在巴黎請求高等法院宣布他為代理國王,而英國、西班牙以及神圣羅馬帝國都是我們的敵人,而我們的盟友,”他說到這里笑了一下:“假如我們有,你認為他們回來幫助我們,還是來欺凌我們?”
蒂雷納子爵這下子真的為難了起來,他必須承認國王的話是對的,但對于朋友與恩主的承諾又讓他無法立即做出決定。
“這樣吧,”國王說:“您賭錢么?”
這個問題讓子爵先生陷入了迷惑之中,要說國王的話就像是一陣重拳,把他打得暈頭轉向,那么這個問題又像是給他灌了一杯烈酒,他都覺得自己有些可憐了,“偶爾,陛下,”他回答說:“只要得當,賭錢是一種有益于身心的運動。”
“那么您愿意和我打個賭么?”
“請說,陛下,只是我現在只怕沒什么能給您的。”
“您錯了,您的籌碼多的是呢。”路易說:“我現在想要和您說,子爵先生,您一直在擔心我受到馬扎然主教的操縱,但事實上并不全是這樣,雖然人們都以為他像是一個父親那樣地照看我。
一定要說的話,只能說我相信他,因為他正是父親交給我的人。”
“那么?”
“我要向您證明我并不是他手里的傀儡,這樣吧,蒂雷納子爵,請您在這里做一段時間的客人,我會給主教先生去一封信,請求他為了我,隱退到列日去。”
“這怎么可能呢?”
“為什么不可能呢,”路易說:“他并非加斯東,也非孔代,我的請求他是會愿意遵守的。”他伸出手:“您愿意和我打這個賭么?若是主教先生愿意遵從我的命令,退隱到列日去,您就來到我身邊,為我打仗,哪怕必須面對您的朋友。”
“如果不能呢?”
“那么我就給您一匹馬,一個仆人,一個裝得滿滿的錢袋,還有您的武器和斗篷,像個仁慈而又慷慨的君王那樣放你走。”
“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是國王的承諾。”路易說。
蒂雷納子爵站了起來,從他變幻不定的臉色就能看得出他正在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但國王說的那些話,他在路上見到的事情,讓他做了決定,他將手疊在國王的手上,跪下說:“我愿意和您打這個賭。”
路易馬上露出了高興的笑容,他讓邦唐送蒂雷納子爵出去,鑒于他對蒂雷納子爵的信任,他可以在這座城堡里自由走動,就像是個客人而非罪犯,倒是邦唐,回來后就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路易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并不能和邦唐說——在戰斗開始之前王太后安妮不是說接到了主教先生的密信嗎,因為之后發生的事情,她甚至忘了與路易說——馬扎然主教在密信里說,既然叛黨們一直聲稱他才是他們決定反叛的罪魁禍首,那么,為了國王,王太后以及法國,他愿意做出退讓。
所以說,馬扎然主教已經決定要隱退到列日去了,之前只有王太后安妮得知此事,路易也是今天早上剛知道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巧妙地利一下這個時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