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下的火窟并不是想要刺殺國王的人在這短短幾天里挖掘出來的,這不可能,它原本就處于教堂之下,敦刻爾克以及附近的貴人有很多都經過了教士的炮制后懸掛在這里,這個傳統已經持續了上百年,誰也不知道它是怎樣開始的,但隨著時間流逝,尸骨累積,地下陵墓越來越深入,越來越廣闊,最后整個中殿都近似于懸空。
之所以這樣詳細的說明,是因為要告訴您們,這座火窟距離地面有近九法尺,也就是說,想要跳上去或是攀上去都是不可能的,幾個幸運地沒有墜入火窟的士兵和達拉米茲拼命地想要找到水或是梯子,但為了容納足夠的人,這里連長椅也沒有,達拉米茲焦灼地四下張望,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祭臺上——圣馬丁大教堂的半圓室墻面上遵照傳統,懸掛著一只巨大的木十字架,耶穌扭曲著身體被懸掛在上面,慈悲的雙眼注視著火焰和那些不幸的受害者。
達拉米茲做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行為,他往胸前畫了一個十字架,然后在嘴里喃喃兩句類似于寬恕我的話,就把圣器桌推到十字架下面,然后用力地搖晃起那支足夠兩人那么高的十字架,下方的士兵一開始還以為他瘋了,但隨即就有兩三個膽大的人爬上圣器桌和他一起推動十字架,甚至有人抽出長劍,撬動固定用的釘子,似乎有教士在譴責他們這種褻瀆的行為,但達拉米茲才不在乎呢。
路易在跌下的時候,因為膝蓋下方就是跪凳與天鵝絨羽毛墊子,反而沒有受什么傷,他又迅速地用領巾掩住了嘴臉,放低身體,煙霧對他的毒害就沒有那么大,只是愈發熱滾稀薄的空氣說明命運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年輕的國王近似于瘋狂地從壁龕里拉出一具尸骨——這里還殘留著一些冰冷的腐臭氣息,他將主教先生拽到自己身邊來,主教先生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
“我難道是進了地獄里么?”這是主教先生的第一句話,然后他的視線立刻變得銳利起來,表明他已經從短暫的迷茫中清醒了過來,他支起身體,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國王在后面扶住他的肩背,感到手指下的身體簡直就和那些被儲藏了上百年的尸骨沒有什么兩樣。
主教先生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國王,他急切地在那些倒下的人中尋找著,國王的服飾尤其華麗,但他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主教先生?”
馬扎然立即握住了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
他正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就聽到了一聲歡呼,然后主教先生就看到了圣子耶穌從火海中降臨到他們面前。
當然,不是真正的圣子,但既然耶穌曾經為世人獻出性命,拿他的血和肉作圣餐,那么我們也不必太在意這位老人家是否愿意用自己的橡木身軀來拯救他的主教與國王了,但出乎主教先生意料的是,國王一把把他放在肩膀上,推著他向上爬去——此時不是猶豫的時候,主教先生以一個六旬老人不應有的敏捷身手迅速地爬了上去,然后是國王,他抓著和踩著圣子的雙足、裹腰布與胸膛往上爬,一雙有力的手立刻接住了他。
路易認出這正是不久前才被他剝奪了職位的火槍手達拉米茲,事實上他也只是被國王用來儆了那群猴子,畢竟這些火槍手們雖然忠誠,但在紀律上實在是讓人難以言說,只是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在這樣的危急時刻表現出了超人的冷靜與決斷——其他人若是將國王拉出了險境,必然不會愿意離開國王,但達拉米茲立刻跑去和其他士兵一起援救火窟里的人,在看到蒂雷納子爵和塞巴斯蒂安.沃邦完整地從火窟里爬出來的時候,國王已經決定在小冊子上記上達拉米茲的名字。
被救上來的人并不多,此時的人們并不知道在起火的時候,煙霧才是最大的殺手,他們徒勞地在火焰里奔來跑去,不但白白消耗了自己的力氣,更是吸入了許多有毒的煙氣,倒下后就再也沒能爬起來——看到那二十四名士兵只有十四五個還在自己身邊的時候,路易不由得憤怒到渾身發抖,他不是一個喜愛使用酷刑的人,就算是那些叛賊,他至多也只會讓他們在絞架或是斷頭臺上干脆利落地了此一生,但他發誓,所有有關于此的人,都必然要被處以最為嚴酷的懲罰才能被允許去死!
這時候只聽到一聲訇然巨響,教堂的門向內蕩開,一只碩大的攻城槌出現在眾人面前,然后隨著大量新鮮空氣的涌入,火焰驟然升高,但此時躲避在側廊里的人已經不必再擔心自己的性命,只是留在火窟里的人只怕再也沒有生路,那只十字架也燃燒了起來,火舌吞沒了神圣的基督。
路易挽著主教先生,在生還者的簇擁里奔出教堂,外面是他的軍隊,熟悉的鮮紅色肩帶讓國王感到安心,他回身看向教堂,火和黑煙正從打碎的窗戶和門里涌出,而在火焰帶來的濃重黑影中,仿佛有什么在扭曲著……國王身邊的修士低誦著圣人的名字,揮動長鐮迎了上去,在火星迸散中,一只焦黑的手臂斷落在地上。
另一個修士則同樣迎上了另一個詭異的黑影,它潛藏在士兵之中,但還是被他發現了,教堂被毀的褻瀆行為讓這個虔誠的人滿心怒火,在發現那個黑影迅速地萎縮,落回地面,就像是要逃走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踏前一步,但也只有這一步,他就聽到馬扎然主教發出了一聲悲慘的叫喊聲。
他飛快地轉過身,看到國王倒在地上,血正從他的鈷藍色絲絨外套上快速地蔓延。
瑪利從水晶球前一躍而起,顧不得為珍愛的水晶球罩上掩人耳目的黑綢布,她一路飛奔到王太后的寢室前,王太后的侍女原本并不想去通報,但瑪利的神情太可怕了,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瞳孔卻收縮到了最小,卷發被汗水潤濕到就像是才離開浴室,單薄的衣服緊貼在身上。
她說出想要見王太后——有與國王相關的緊要事情稟報的時候,她的上下牙齒都不斷地打著顫,格格作響,王太后一看到她這個樣子,不帶一絲猶豫地按照瑪利的請求揮退了身邊的侍女,她曾挺喜歡瑪利的,但這是在瑪利表現出她對國王的野心前,王太后可以容許甚至鼓勵國王去尋求愛情,但婚姻是國事,不能夠徇私——只是她也很清楚,國王對瑪利或許只是喜歡,贊賞,但瑪利對她的長子倒是愛的不折不扣,所以一聽到有關于國王……
瑪利一把拉起王太后的手,將一個嗅鹽瓶放在她的手里,王太后馬上抬起手,惡狠狠地嗅了一口,“好了,你說吧。”
“國王遇到了刺殺。”瑪利簡明扼要地說。
“受傷了?”
“我不確定,但……但那是巫師的手筆。”瑪利說:“我看得出來。”那是一個咒語與魔偶的混合體。
王太后的手幾乎要抓碎了手里的玻璃瓶:“……”她不敢問瑪利是不是看到國王已經……而后這位尊貴的夫人發現自己竟然很難發出聲音:“那么,”她試了好幾次才能說話:“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離開宮廷。”瑪利說:“帶著維薩里御醫,還有一些藥草。”
“我會派火槍手護送你們,每到一個驛站就會有新的馬等著你們。”王太后一邊說,一邊抽出空白的許可證。
瑪利迅速地向王太后屈膝,然后快步走出了王太后的房間,她回到房間的時候,瓦羅.維薩里已經趕到,他提著一個沉重的箱子,而瑪利打開了一個只有她能夠打開的箱子,將所有她認為需要的東西裝進袋子,正如王太后所說,半小時后他們走出盧浮宮的時候,已經有一輛馬車等候著他們,馬車邊是十二名火槍手,而沿途還有監政官或是爵爺隨時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
在黃昏時分,馬車離開了巴黎,在夜晚降臨的時候,它們已經在凡爾賽,驛站的人們發誓說,他們還以為自己看見了一輛由幽靈駕駛的馬車,因為它快得就像是一陣暴風,馬蹄聲又輕得像是羽毛跌落,馬車迅速地被換上了新的馬,而原先的馬一被拿開轡頭,就立刻倒在了地上,口鼻流血,而那些火槍手們的馬也是如此,他們心中滿懷憐惜,但也知道現在不是吝惜馬力的時候,他們馬上跳上了新的坐騎,再次疾馳起來。
維薩里看著瑪利從口袋里抓出了一把亮晶晶的粉末,拋向空中,粉末被馬匹吸入,它們就即刻如同發瘋般的奔跑了起來。
“你覺得我們能來得及嗎?”維薩里問。
“你應該向梅林祈禱,我們來得及。”瑪利冷酷地說:“沒有國王的庇護,你什么也不是,你會被驅逐出宮廷,裁判所的修士與曼奇尼家族的巫師們會找到你……即便死了,你也未必能夠再見你的妻子與女兒一面。”
維薩里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而是轉頭看著窗外。
王太后為瑪利預備的十二名火槍手并非多余,國王的敵人太多了,有些人對敦刻爾克的事情有所察覺,有些人則樂于看到王太后的任何計劃受挫,所以瑪利這一路并不安寧,在距離敦刻爾克還有二十法里的時候,他們被一群敵人團團圍住,但這些人都只是一些匪徒,甚至還有人拿著棍棒,很明顯,他們只是被雇傭來阻擾瑪利的,在前方的道路上,至少被他們拉來了三四棵大樹,就算把他們驅散,瑪利等人也需要先將大樹挪開才能繼續前行。
瑪利只看了他們一眼,就打開了車門:“您能殺了他們嗎?全部,每一個?”
這個問題讓火槍手的小隊長略微遲疑了一下,他有點不太明白,但王太后之前就說過,要像遵從她那樣遵從瑪利小姐,所以他打量了一下那些人,點點頭:“可以。”他說,于是瑪利轉身向馬車里喊了一聲,維薩里御醫拖著瑪利的袋子和自己的箱子跳了下來,然后瑪利往袋子里一抽,就抽出了兩根掃帚,在火槍手忍不住去仔細估測這只袋子的尺寸——它實在不像是能夠裝下兩把掃帚的樣子,瑪利給了維薩里御醫一把,然后啪地一聲撩開自己的裙子,露出下面的褲子,翻身騎在掃帚上,忽地沖天而去,活像是一只被點燃的煙火。
維薩里御醫的動作要慢點,也許是因為要帶著箱子和袋子的關系,可是只要他騎上了掃帚,他就瞬間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里。
“上帝啊。”火槍手之一說,一邊在胸前畫著十字,確實有傳聞說,瑪利小姐是個女巫,但說真的,除了那些與國王一起遇到狼人的火槍手們,他們只以為這純粹是女人的嫉妒在作祟——“好吧,”火槍手的小隊長說:“我們確實得干掉這里所有的人了。”
于是這些強壯的戰士就向那些可悲的蠢貨撲了過去,他們也許只是拿了幾個金路易,甚至只是幾個銀埃居,但既然已經看到了他們不該看到的東西,那么就只有送他們去見上帝了——讓他們向上帝去控訴那可惡的女巫吧!
高空夜風冰涼,瑪利的心卻一片焦灼,她緊緊地握著掃帚,就像是握著路易的性命,她在心中向上帝,向梅林,或是冥冥中的任何一個神明祈禱,哪怕是魔鬼,只要能夠保證路易安然無虞,她愿意去死,是的,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回路易的。
掃帚的速度可能還要比馬車慢一點,但在瑪利的催動下,過于充沛的魔力幾乎讓它變作了一顆流星,馬匹在魔藥的作用下,拿出了所有的潛力奔跑,而掃帚卻會因為極度的魔力催動而解體,為了避開人類的眼睛,他們又飛在云層之上,維薩里膽顫心驚,只是他也不敢有絲毫延遲——畢竟瑪利說得對,沒有國王,他就是一只喪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