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基侯爵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即是為了表現對國王的忠誠,也是為了按捺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他確實有想象過,但不是很確定,法國內亂過去沒幾年,而且國王對內政的看重也意味著國庫的錢不斷地流淌到街道和莊園里——看看煥然一新的巴黎就能知道國王在這上面耗費了多少心力,還有逐漸收容了近五萬流民的凡爾賽,那里已經成為了一個村落,鑒于國王慷慨地允許他們利用沼澤和森林的資源,愿意在那里定居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形成了一個小城以及環繞它的幾個村落。
他也聽說過陛下有意改革軍制,當然,從國王愿意寬容地接納一個外國人,一個新教徒來成為他的元帥,并且干脆利落地饒恕了孔代親王以及他的一干親友,就能知道,陛下對有軍事才能的人才是多么的珍視和看重——他還有意創立新的軍團,并且為原有的軍團授旗、制衣和配置統一的武器,作為一個同樣從低級尉官做起的降臨,克雷基侯爵知道這些舉措所需要的錢財會如同塞納河的河水那樣流出去,并且永不回返。
但作為一個將領,他樂于看到這些,就像他也樂于看到自己的國王敢于面對任何一個敵人,無論是西班牙國王還是教皇,只是,他也必須為國王的錢囊考慮,畢竟他比國王年長,而年輕的國王很有可能考慮的不是那么周全,而那些必須承擔沉重稅賦的商人與平民,也不若三十年戰爭的時候那樣溫順,之前的兩次暴亂就幾乎可以說明這個問題了,克雷基侯爵低頭仔細考量,幾乎忽略了國王的問題。
“克雷基先生?”
“是的,陛下,抱歉。”
“沒關系,”路易說,他可以看出克雷基侯爵并非有意輕慢,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問題:“之前孔代親王已經率領著他的軍團停駐在上比利紐斯一帶,現在西班牙與法國已經和平,他向我詢問說,是否應該回來了,唔,我覺得,您應該到那里去,帶著我的親筆信,我要你們前往佩皮尼昂,我調撥十五艘加萊船過去。”他朝瞪大了眼睛的克雷基笑笑,你們在撒丁島等待我的命令。”
“您是說……”克雷基侯爵試探地問道。
“嗯,我們可能會對意大利,不,羅馬作戰。”路易幾乎可以說是和藹可親地說:“雖然教皇或許有他的想法,但我也希望我的國家受到尊敬。”
“但陛下,撒丁島是屬于西班牙的。”
“我相信腓力四世陛下會愿意給我們這個便利。”路易說。
“我以為你會先采取一些和平的手段。”
“會的,”路易說:“但和我調遣軍隊有什么關系?”他當然可以等教皇做出反應,再來派兵遣將,但首先,在那段時間里,教皇很有可能設法挑撥他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來阻止他對羅馬發兵,其次,教皇也能乘機煽動國內的天主教徒與教士們做出反對他的姿態,更有可能,教皇還會將他革出教門——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既然知道敵人會怎么做,那么他又何必傻乎乎地等著對方發牌呢?路易年輕,麾下的大臣,即便年紀老邁也不得不做出一副雷厲風行的樣子來,克雷基侯爵的指控第二天就交到了高等法院,高等法院在國王第二次回到巴黎的時候就成了國王手中任由操縱的偶人,第三天判決就下來了,教皇亞歷山大七世,或者說,他之后的歷任教皇們,因為對法國國王的不敬,丟了他們在法國的領地阿維尼翁。
說起阿維尼翁,當然,對羅馬教會和教皇們來說,是個恥辱,因為當初就是法國國王美男子腓力因為稅收等問題與當時的教皇劫掠到法國的阿維尼翁,并且在之后的一百年,操控了教皇選舉,在那一百年里,教皇始終是法國人,并且教皇駐蹕之地也從羅馬變成了阿維尼翁,雖然之后的教皇終于又把教會遷回了羅馬,但阿維尼翁依然被視作第二個圣城——也可以說是教會在百年恥辱中唯一的收獲——在1347年的時候,阿維尼翁所在地普羅旺斯的主人喬萬娜女伯爵(那不勒斯女王)因為被判定謀殺親夫而被自己的小叔子追殺,迫不得已,她向教皇克雷芒六世祈求庇護。
克雷芒六世開出的價格就是阿維尼翁,阿維尼翁的價格是八萬金弗洛林,近似于大贈送。從那時起,法國國王們就一力想要奪回阿維尼翁,但羅馬教會也不是傻瓜,怎么會輕易放棄這枚刺在法國腹部的釘子,事情拖宕至今,沒想到卻因為一次尋常的爭執得到了解決。
另外,克雷基先生擔心他的莽撞行為會導致國王對他的不滿的擔心也是多余的,沒人能比路易更懂得,與羅馬教會的這一仗必須打,別說在狼人事件中,他是受害者,但就算是為了逃避受害者的報復,羅馬教會也會竭盡全力地讓法國換個國王的——而且路易也表露出了一個統治者應有的心胸,在寬容的時候猶如大海,在狹隘的時候猶如針眼,現在就是他狹隘的時候了。在羅馬教會還在用吊死一個科西嘉人和一個盜賊來敷衍法國的責問時,法國國王的軍隊已經悄然越過了半個利古里亞海,抵達撒丁島,在教皇縱容自己的兄弟離開羅馬,跑回他們的家鄉錫耶納的時候,國王的軍隊已經整軍待發,只等信鴿帶來國王的命令,就要在那不勒斯登陸,直插羅馬的要害了。
不過當克雷基侯爵站在起伏的加萊船甲板上,眺望著無邊無際的藍色海面時,也不免懷疑國王的動作如此迅速,是否早有預料,又或是綢繆已久,但這些在他望見那不勒斯的時候,就全都丟在了腦后——法國軍隊里并沒有可信的海軍將領,雖然一位將軍走了王弟菲利普的路徑向國王自薦,國王還是拒絕了他——國王當初在敦刻爾克遭到刺殺,又因為需要解除詛咒而在里世界滯留不歸的時候,不少人都在攛掇王弟菲利普以攝政國王的名義參與敦刻爾克會談,菲利普堅決地拒絕了,國王因此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弟,卻不愿意提拔那些阿諛奉承,隨風轉舵的將領與臣子,他無法責備自己的母親和馬扎然主教,還不能冷待那些簇擁在王弟身邊的小人嗎?再三考量之后,他選擇了孔代親王的摯友,也就是孔代親王逃亡到了西班牙,也依然不離不棄的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布特維爾.
說起來,這位曾經的布特維爾伯爵與孔代親王如此親密也實屬正常,他出生的那天父親就因為殺死了決斗的對手而被處死,他在襁褓里的時候,就被交給孔代親王的母親撫養,孔代親王比他大六歲,但他們相處的時候也確實如同兄弟一般,在孔代親王于沙丘之戰中被俘虜后,布特維爾伯爵也投降了,他們一起回了巴黎,孔代親王雖然被國王寬恕,但還是被剝奪了從王家騎士團團長往下的一系列榮譽和職務,伯爵先生也是如此,但就在他們以為自己就要如此沉寂下去的時候,先是孔代親王被派往西班牙與法國邊界以威脅腓力四世,之后他又被任命為軍團統帥,往那不勒斯,直指羅馬。
這樣的任命不由得讓他感到驚奇,他甚至愚蠢地當著使者的面說:我不是一個海軍統帥啊!這句話讓充當國王使者的柯爾貝爾笑不可抑,“唉,”他說:“公爵先生,如果您要統領一支艦隊的話,我想今后還是有機會的,但這次你所要率領的還是步兵——長矛手、火槍手與擲彈兵,只是要從海路過去罷了。”弗朗索瓦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蠢,連忙向這位炙手可熱的大臣道了歉,邀請他在自己的府邸做客并且著意地向他打探了一下國王的真實用意。
這里還要提一樁事情,那就是這位伯爵先生如何會變成了公爵先生呢,這又與他的婚事相關——在孔代親王流亡到西班牙,為西班牙人與法國打仗的時候,西班牙人將他冊封為盧森堡公爵,這個頭銜讓馬扎然主教與國王都十分不滿,等到西班牙在與法國的戰爭中一敗涂地后,比利紐斯和約中,西班牙迫不得已地將盧森堡南部劃分給了法國,在孔代親王的百般籌謀下,伯爵先生通過婚姻取得了盧森堡公爵的稱號——雖然新娘老丑,新郎矮丑,但這樁婚事還是引來了不少人的嫉妒,一些人認為國王不應當如此寬縱孔代親王以及其黨羽,只是這里盧森堡公爵的頭銜才被確認,孔代親王與弗朗索瓦的任命就接踵而至,可以說,這是國王給他們一個用功績來證明自己確實已經一心一意地效命于國王的機會——這種方式很有年輕國王一貫的風范,他很少會玩弄卑劣的手段,或是用威脅和恐嚇來讓人屈服,他只是擺出你無法拒絕的條件。
無論是孔代,還是弗朗索瓦,他們都要為國王盡心竭力,不然,不管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有了疏忽,另外一人都難免會被牽累。
克雷基看到的盧森堡公爵弗朗索瓦就是如此,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個聲名顯赫的將領,他身軀矮小,馱著脊背,雙眉緊蹙,兩眼之間的間距很寬,眼睛小,鼻子往下彎,還有著一個難看的小下巴。
“您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說么?”公爵注意到了侯爵對他的注視,就問道。
“抱歉,閣下,”克雷基侯爵說:“我只是擔憂之后的戰斗。”
這句話讓盧森堡公爵笑了,“哦,您怎么會這么認為,您難道以為,羅馬的教皇能夠派下天使為他打仗么?”
“如果真有天使從云層上下來,第一件事情就會毀滅第二個巴比倫吧,”克雷基侯爵說。
“羅馬真的如此不堪么?”
“比您想象的更糟,”克雷基說:“雖然人們都說,一百年前羅馬比現在還要壞上一百倍,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是個什么情況,不過就算是現在的羅馬,我都覺得我突然變成了一個虔誠的好人。”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那么您認為羅馬有軍隊或是堅實的城墻嗎?”
“教皇是沒有軍隊的,但他的國王有。”克雷基說:“而且人們心中的信仰也要比城墻更難攻破。”
“您說得對,”盧森堡公爵說:“但您知道國王陛下是怎么對我說的嗎?”
“若是我有幸聆聽,”克雷基侯爵鞠了一躬,“請說吧,我很愿意知道。”
“陛下說,”盧森堡公爵重新看向閃爍著點點星火的港口——“若是寶劍鋒利,那么就握住劍柄,把它朝向我們的敵人。”
說真的,這句話克雷基侯爵幾乎沒能聽懂,不過軍隊一登陸,他就明白了,因為他們只休整了一個晚上,就在黎明還未到來時整軍出發了,那不勒斯港口距離羅馬不遠,約五十法里——一路上所有遇見他們的人,傭兵也好,商人也好,平民也好,全都被拘禁了起來,若是有人反抗或是想要逃跑,就直接殺死,這樣,直到他們抵達哈德良宮,羅馬城中的人才有所察覺,而在教皇衛隊與家族傭兵們紛亂一片的時候,法國國王的藍底金百合旗幟已經投入了羅馬民眾的視野。
這不是羅馬第一次被法國軍隊包圍,上一次可悲的卜尼法斯八世被抓捕,囚禁并被大肆凌辱,即便最后逃出生天,也因為憂懼交加,一個月后就死了,之后長達百年的阿維尼翁之辱更是讓教會至今耿耿于懷——現在眼看悲劇又要重演,一路慌忙逃到圣天使堡的亞歷山大七世更是快要緊張地昏厥過去,他一連寫了很多封信,向天主教國家的君王們求援,但這些信根本遞交不出去。
路易固然可以只是恐嚇一番,教皇依然會屈服,但既然軍隊已經踏入了那不勒斯,士兵的俸金、給養和裝備,運輸等等的損失已經不可能再挽回,路易就不打算就這樣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