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絕對不會有人去提醒國王的,如孔代親王等人,之前就犯過幾乎令人無法寬恕的大錯,另外一些路易十三時期的老臣,覺得一個年輕的國王犯下這樣的錯誤,不但無可厚非,而且還挺令人愉快的,不,不是他們在幸災樂禍,而是路易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孩子開始,就呈現出了如同一個成年人般的自制力與意志力,甚至在一些地方還相當獨立,懂得思考,并沒有通常幼兒所有的那些殘缺(當時的人們認為兒童就是殘缺的成人),這固然讓等了二十三年才終于等到一個繼承人的路易十三喜悅萬分,但也讓他的臣子們有些輕微的失望——在國王陛下幾乎能夠做好所有事情的時候,臣子們再出色,也很難被凸顯出來。
所以國王偶爾的奇思妙想,就在這種曖昧的情緒中被寬容地放縱了,除了麻木到幾乎擺不出愁眉苦臉的柯爾貝爾,對了,他的妻子在前年又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說,他得為自己的女兒找到第三個公爵丈夫,國王意有所指的微笑讓他心驚膽戰,最近甚至都在有意地回避與國王單獨相處,就怕國王對他說:“親愛的柯爾貝爾先生,我給您的小女兒看中了一門合適而又顯赫的婚事。”
到時候難道他還要推托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作為一個呢絨商人的兒子,他嘔心瀝血地廝殺到現在,不就是為了改換門庭,穿上貴族的長袍嗎?只是他覺得,自己所能前進的方向,似乎都沒了東西北……只有南了。
柯爾貝爾此時還不知道有句箴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但若是可能,他一定會把它刻在板上,然后懸掛在胸前,好讓國王能夠時時刻刻地看到它……
幸好國王也懂得萬勿涸澤而漁的道理,柯爾貝爾一進議事廳,看到里面濟濟一堂,頓時就安心了。
原來,今天是作為使臣前往西班牙的盧森堡公爵回到巴黎,請求覲見國王的日子,為了不讓這位原本就不善言辭的盧森堡公爵重復兩次,國王就將他認為應該與將來的西班牙方針有關的臣子和將軍全都召到了議事廳。
議事廳面積可觀,就算有二十幾人在此落座,也不算擠迫,問題是一些人總是不免被墻壁上顯眼的浮雕引開注意力,或是感到尷尬,因為這座議事廳原本屬于路易十三的王室夫人,雖然這位王室夫人更近似于一種必須的擺設,但還是不免遭到王太后安妮的厭憎,在路易十三去世之后,這位夫人被驅逐出了巴黎,房間也就被空置了下來——按理說,國王若是需要一個議事廳,那么應該選擇另外一些更為肅穆的場所,或是將這個套間完全地翻修一番。
那么,話說回來,是的,國王沒錢,就算有,他也不愿意用在這個地方——盧浮宮雖然在兩次暴動后不得不做了一番整修,但主要都在門面上,還有王太后與國王,王弟等人的住所與主要活動地點,像是這個房間……國王只是下令將原先輕浮的朱紅色厚綢帷幔換成了端莊的皇室藍色絲絨帷幔,更替了畫框中的畫像(也就是那位王室夫人為模特的畫像),將他喜歡的一些家具搬到這里來就算是完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邦唐有意促狹,孔代親王的座位雖然距離國王很近,但他身后就是一座春之女神的雕像,她背對著眾人,回首,伸出手臂,灑下花朵——那座令人遐想萬千的尊臀正對著孔代親王的后腦勺,以至于看到這一景象的人不是扭過臉去暗笑就是窘迫地轉開視線,但這確實只是一個小玩笑,國王和孔代親王都沒注意到,盧森堡公爵卻有點不適,他低下頭,輕輕咳嗽了兩聲。
“祝您身體健康。”國王說。
盧森堡公爵站起身來,向國王鞠了一躬,而后在國王的示意下端正地坐好。
“好啦,”路易和善地說:“現在就和我們說說吧,你在托萊多見到的事兒。”
在1561年的時候。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就將西班牙的都城從托萊多轉移到了馬德里,托萊多的地位自此下落,但作為一個戰略要塞與一個宗教圣地,它當然也不可能被完全地放棄,所以,雖然腓力四世在馬德里去世,埋葬于馬德里附近的埃斯科里亞爾小鎮上的圣洛倫索皇家修道院,但王太后還是堅持在托萊多的格拉納達大教堂舉行了大彌撒,新王卡洛斯二世的登基儀式也在這里舉行,西班牙的貴族與各國的使臣們自然也云集于此,只是其中有多少居心叵測之人,就不是那個可憐的寡婦與她的兒子所能知道的了。
我們之前說過,盧森堡公爵原本是孔代親王最忠誠的朋友和義兄弟,他們是被同一個母親撫養長大的,之前感情深厚,當孔代在西班牙的時候,他也在西班牙,當孔代回到法國的時候,他當然也不會有絲毫躊躇,不過國王選定他做使臣,是因為這位公爵先生與孔代親王同在西班牙的時候,未雨綢繆地在西班牙結識了不少朋友,另外,因為孔代親王竭力為他謀取了盧森堡公爵的爵位,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在暫時還沒有什么戰役需要他出力的時候,國王就索性把他派到了國外充當使臣。
這個任務盧森堡公爵在孔代親王的提醒下保持著一種慎重而又清醒的態度,他可沒忘記,現在的法國王后正是腓力四世的女兒,也就是說,現在的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的姐姐,而西班牙實行的并不是人們熟悉的“薩利克繼承法”,也就是說,女兒以及她的兒女一樣是有繼承權的——雖然說,特蕾莎王后在嫁到法國之前,已經簽下了放棄繼承權的文書,但……
盧森堡公爵抵達托萊多的時候,正逢陰雨綿綿,托萊多在這個季節,原本不該多雨,想到三天后的登基儀式,不免令人有了一種不祥之感,這仿佛就像是在預兆著什么……盧森堡公爵去見了自己的幾個朋友,作為西班牙人,他們對西班牙的未來憂心忡忡,卡洛斯二世從腓力四世手中接過的并不是一個強大而又興盛的國家,恰恰相反,西班牙正在不可遏止地走向衰敗,它先是失去了荷蘭,然后失去了葡萄牙,而后是魯西永、富瓦、阿圖瓦和洛林,它不再獨享美洲,在印度尼西亞又被荷蘭遏制,在歐羅巴又被法國威脅。
而現在它的國王只有四歲。
腓力四世的第一個妻子并不是奧利地的瑪利亞.安娜,而是波旁的伊麗莎白,亨利四世的女兒,路易十三的長女,也就是路易十四的姑媽,他們之間曾經有兩個兒子,六個女兒,可惜的是除了嫁給了路易十四的特蕾莎公主,其他孩子都夭折了。等伊麗莎白死了,他娶了奧利地的安娜,他們之間又有了四個孩子,其中的長女瑪格麗特曾經與路易議婚,但最后還是嫁給了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利奧波德一世,另外的兩個孩子也相繼早夭,只留下了最小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卡洛斯二世。
在見到卡洛斯二世的時候,他的樣子甚至讓盧森堡公爵都不由得又是驚愕,又是悲涼,那是一頭懵懂的,丑陋的野獸幼崽,他有著一張畸形的面孔,低下的智力從他那雙小而扭曲的眼睛里被暴露無遺,他與法國王太子小路易同歲,但在小路易都能開始騎小馬的時候,他甚至不能自己走路,就連坐著也是歪歪扭扭,不成樣子——在盧森堡公爵覲見他的時候,這位西班牙國王每隔幾分鐘就要從奶娘那里吮吸乳水,這樣的情景簡直令人瞠目結舌,所有的對答都由王太后代為處理,卡洛斯二世要么就在昏昏欲睡,要么就在語無倫次的大發雷霆,但房間里的每個人,都盡量當他不存在。
盧森堡公爵只得匆匆離去,然后當晚,他就接到了唐.璜.何塞的親筆信,這位西班牙的公爵先生,腓力四世的私生子,意欲與其一會。
這位唐璜先生,對法國人也能說是一個陌生人,盧森堡公爵甚至在他的麾下與蒂雷納子爵在敦刻爾克外的沙丘地作戰,那次戰斗不但葬送了西班牙重新獲得歐羅巴霸權的最后機會,還讓孔代親王和唐璜公爵一起成為了國王的階下囚,在敦刻爾克,唐璜得到了符合他身份的優待,而后在談判結束之后,他被他的父親與國王贖了回去,這次戰敗對他造成的影響并不大,或是說,沒有大到他繼續掌握著一部分足以對新王造成威脅的軍隊。
他的意圖昭然若揭,雖然私生子是注定了無法成為國王的,但他可以成為事實上的統治者,只是一個虛名,他并不在意,他現在需要法國國王的支持,為此他不介意讓出一部分西班牙的利益。
這種事情可不是盧森堡公爵能夠決定的,他只能沉默,不過唐璜公爵也沒有認為這是一個使臣能夠決定的事情,他需要的只是讓盧森堡公爵將這個意思轉達給法國國王罷了。
“但這種事情,對法國沒有太大的好處。”聽完了盧森堡公爵的話,孔代親王率先說道,姑且不論國王是否會支持一個私生子和叛賊,唐璜所答應的條件在他掌握西班牙之前幾乎不可能達成,另外……“你覺得卡洛斯二世的身體狀況如何?”路易轉向盧森堡公爵問道。
“不太理想。”盧森堡公爵謹慎地說,事實上,是明眼可見的虛弱,這位陛下幾乎只有法國王太子路易的三分之二高,瘦削不說,還總是傾斜著身軀,像是誰在他一側的肩膀上壓著一件無比沉重的東西——他在舉行登基儀式的時候,幾乎無法憑靠著自己的力量站穩,跪在墊子上,坐在寶座上,據說他在戴上王冠(為了迎合這只小小的頭顱,王冠包裹著一層很厚的絲絨),抱怨這玩意兒讓他頭疼,雖然馬上就有嚇了一跳的侍從阻止了他,但這種不祥之兆——對于篤信君權神授的歐羅巴人來說,在登基的時候,君王抱怨冕袍太沉,冠冕有小刺,或是別的什么讓他不舒服了,都是一件令人惶恐的事情,像是這樣的國王或是女王,沒多久就會因為各種緣由而卸下身上的重任……回歸天國。
“他父母的血緣太近了。”路易說,雖然他與特蕾莎雙表親關系也夠近的了,但幸運的是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健康的孩子,這讓路易安心了不少,雖然他從不贊成這種過近的血緣婚配,但就如主教先生所說的,國王的婚姻也是國家的婚姻,他們首先必須為國家考慮,甚至超過了對倫理與道德的看重——腓力四世不但娶了自己的外甥女,他自己的母親也是一個哈布斯堡成員,多層疊加之后,卡洛斯二世的不盡如人意完全就在意料之中。
一些大臣無法理解國王的意圖,因為特蕾莎王后在出嫁之前就放棄了對西班牙王國的繼承權,只有柯爾貝爾覺得有些發寒。
這幾年來他和國王都在用心地扶持商業,發展工業,拓展與培植新農業,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國王可謂日進斗金,若是他將這些錢財全都用在自己身上,那么別說是一座盧浮宮,就算是十座盧浮宮也造起來了。但民生、戰爭與軍備就是三座深淵,它們一刻不停地吞噬著數之不盡的金銀,轉化為國王手中的權力——作為國王的財政總管,柯爾貝爾當然不會忘記,特蕾莎王后還有一筆嫁妝沒能交付,西班牙人似乎“忘記”了此事,而國王也從不追討,有人認為這是因為國王受到了“西班牙女人”的欺騙,倍感憤怒,發誓要向國王揭露此事……
但國王真的是忘記了,或是為了王后的尊嚴,有意不去提起它呢?
又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