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圣但尼,他在法蘭西可能是僅次于天主圣子圣母的顯赫人物了,在巴黎的諸多教堂里都有他的圣像,特征十分顯著――路易始終不太明白,這個時代與之前的人們為什么總要讓圣人隨身攜帶著他們受死時候的刑具和受到殘害的軀體,像是耶穌總是背負著十字架,頭戴荊棘冠冕,圣阿加莎總是握著鉗子,圣巴多羅買手持匕首……但就算是神圣巴多羅買也是完整的,至少沒有露出被剝掉皮膚之后的悲慘情狀,但只有圣但尼,這位圣人是沒有頭的,他的圣像上面,脖子以上是一個圓形的圣光。他的頭顱被捧在自己手里,視情況而定,有時候看上去還頗為悠然自得。
圣但尼是法蘭西的主保圣人,但他是怎么被法蘭西人供奉起來的呢,這要追溯到公公元三世紀的時候,那時候的法國還是羅馬統治下的高盧,人們的信仰依然屬于奧林匹斯的諸神,基督教只是異端邪說,而且隨著基督教徒逐漸增多,羅馬的祭司和官員的態度,也從無視冷漠變成了嚴苛兇狠,凡是信奉天主的人,都是要被捉起來受罰甚至處死的,除非他們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改信奧林匹斯的神。
圣但尼原先是雅典的一個法官,自從皈依基督教后,他就成為了最為忠誠的信徒,為了傳播信仰,他和另外三個追隨者來到巴黎,在那里有了諸多信眾,他更是成為了第一個巴黎主教,羅馬的行政長官因此拘捕了他們,圣但尼曾經被投入獅子籠,也被釘上十字架,但他始終沒有屈服,背叛天主,在公元261年的時候,圣但尼和他的追隨者被處以斬首之刑。
處死他們的地方現在叫做蒙馬特高地,在這個時代被稱為殉道者之丘,但他們并未葬身在那里,因為行刑的第二天,人們想要去為他們收斂尸身的時候,卻驚駭地發現,三個沒頭顱的身體慢慢地站了起來,抱起自己的頭顱,走到不遠處的溪水里,將頭顱洗干凈,然后高高地把它舉起來,向著北邊走去,一直走到大約兩法里之外的一個小村莊,才倒下來真正地死去。
人們在那里安葬了他們,并且在很多年后,就地造起巨大的教堂,這座教堂就是圣但尼教堂,也是法國王室最熟悉的教堂之一,因為所有的王室成員最后都要葬在那里,從克洛維一世開始,路易去過兩次,一次護送自己的父親路易十三,一次是和原先的奧爾良公爵加斯東做一個徹底的了結――王室陵墓并不陰森,白晝有陽光,夜晚有蠟燭和火把,這里看不到沉重的石棺,只有一尊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他們衣冠整齊,頭戴冠冕,平靜地合目躺在陵墓上方,雙手合十,仿佛正在做最后的祈禱――安妮王太后對路易說,今后她會在這里,路易也是,菲利普更是不會例外,他們會在這里等待末日降臨,而后在天使的指引下,升上天堂,與天主和圣人坐在一起。
“也許就是圣但尼。”那時安妮王太后這樣微笑著憧憬道。
路易當時忍耐了好一會兒才沒說出,也許圣但尼并不打算和那些折磨然后殺死自己的人的后裔坐在一起,而且讓一個在巴黎殉道的圣人成為法蘭西的主保圣人是怎么回事?難道他不該詛咒這些不信天主的家伙并且抱怨一萬年嗎?反正他大概是會那么干的,只能說圣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圣人,也就是因為他們愿意以德報怨吧,另外說一句,圣人之所以死后次才能冊封,難道不是欺負死人不能開口說話嗎?
總之路易的種種腹誹實在是難以公之于眾,不過這正是讓曾經的馬扎然主教感到欣慰的地方,若說一個國家之中,誰最不應該虔誠,大概就是國王了,如果有人想要持反對意見,就去看看在十字軍東征中做了無數白工的路易七世,腓力二世,路易九世吧……雖然也許會有人說,至少腓力二世還是在乘亂打劫得到了一些好處,但這些好處絕對無法彌補法蘭西的損失。
寫來雖然冗長,但真正的祈禱也不過幾分鐘的時間而已,路易起身,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真心實意地祈求之后的戰事也能如此順遂――在大臣和將領簇擁下離開前,路易再一次注視著圣但尼的圣像,這次法蘭西的主堡圣人――也許是因為被移動到陽光下的關系,看上去已經不再那么陰森了,甚至有點慈祥。
耶羅尼米斯博斯笑吟吟地舉起了炭筆,三聯畫一般是可以連起來,也可以分拆開,但主題必然一致的繪畫方式,既然他說了圣但尼,就表示圣但尼就是這幅三聯畫的主題,魯本斯坐在老師的身后,注視著這位年老的巫師在最左邊的畫板上描繪出三個人的輪廓,他們身著素袍,但頭上都有屬于圣人的光圈,也就是說,博斯所要描繪的應該是圣但尼動身離開雅典時的情景,另外兩個正是他的追隨者,圣但尼做出祈禱的手勢,一手指向天空,表示已經聽到了天主的召喚與命令,那兩個人則低頭,交叉手臂,做出服從的姿勢。
這個題材,按照三聯畫的習慣不太對,因為一般來說,三聯畫的中間一張是整個畫面的gao插o,是最重要的場景――讓其他畫家來策劃,最左應該是圣但尼傳教,中間是圣但尼手捧頭顱的場景,右側則是圣人升入天堂,地上立起教堂――按照博斯現在的規劃,那么中間的主畫板可能就是要用來描繪圣人傳教的情景了,最末才是圣人顯示圣跡的場景……
隨即,魯本斯就笑了起來,他真是犯蠢了,耶羅尼米斯博斯的繪畫是詛咒,是引人向地獄的,既然如此,他的畫怎么會令人得到平靜,受到安撫。
這樣想過之后,魯本斯的神情就淡漠了很多,接下來,耶羅尼米斯博斯做了一個出乎人意料的舉動,他沒有一氣將所有的草圖勾勒完畢,“去調顏料吧,魯本斯,”他說,一邊換了一根炭筆,開始描繪底稿,用更精細的手法。
蛋彩畫的顏料配置雖然都要用到雞蛋,但有三種方法,分別用到全蛋,蛋黃和打發的蛋清,各有妙處,不過魯本斯倒不需要做選擇,因為博斯繪畫時候用的顏料,從來就是用癩蛤蟆的蛋,也就是它背負在身上的卵做成的,這種卵粒在研磨前都必須是活的。
他隨手從一旁的坩堝中抓起一只足夠嬰孩面孔大的蛤蟆,這是要有技巧的,因為不能弄破蛤蟆背部皮膚里藏著的卵,他一手按住蛤蟆,一手舉起一根很小鈍頭銀叉,開始一只一只地把卵從蛤蟆的皮膚上挑下來,這是一份很講究眼力和技巧的工作,蛤蟆不安地蠕動著,掙扎著,也許它也意識到它的孩子命運悲慘――那些卵連帶著蛤蟆皮膚上分泌出來的白色毒液落在石臼,這種石臼在別處也常見,人們用它來搗碎胡椒和大蒜――魯本斯用來搗碎蛤蟆卵,搗碎這種圓溜溜,滑膩膩的東西的感覺很差,幸而他也做習慣了,可能只用了幾分鐘甚至更少。
接下來就是在“蛋液”里倒進色粉。
要說色粉,也與凡人使用的不同,像是黃色,凡人們使用的多半是雄黃粉末,但在巫師的手中,是母牛的膽,在博斯這里,是受水刑而死的女性的膽,可笑的是,其中竟然還有不少來自于教士手中,他們擅自為人們舉行女巫審判,那些不管是不是無辜的女人們,被沉入河流或是湖泊,浮上來就表示她被魔鬼誘惑和庇護,沉下去就是無辜清白的――她們或許是生了太多孩子,因為魔鬼會給女巫旺盛的生殖力;也許是不生孩子,因為她是魔鬼的愛人;也許很丑陋,因為天主要用這個來警告眾人遠離她,也許很漂亮,因為她們要靠著魅惑的面容來引誘別人墮落;也許衰老,因為正是因為失去了青春,才會背棄天主,向魔鬼發愿,也許很年輕,因為正是無知,容易被魔鬼引入地獄――她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有著一枚浸透了憎恨與恐懼的苦膽,它表面是褐色的,內里是黃色。
青藍色,這種奪目的顏色時常被凡人用來描繪天空與圣母的衣袍,它應該來自于青金石的粉末,但在博斯這里,從瓶子里倒出來的是干癟的眼珠,在主人活著的時候,那一雙雙雛菊藍,天空藍,湖水藍的眼睛是多么的漂亮啊,現在它們就像是皺縮的杏子干,但磨碎后,那種藍色顯露出來的魅力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令人無法自拔。
深紫色,這種顏料對于凡人來說,是多么的珍貴啊,二十五萬只只有針尖那么大的海螺還能提取出半盎司染料,只夠染一件長袍,以往只有羅馬的皇帝才有資格穿著,但對于巫師,尤其是博斯這樣的黑巫師,想要得到它們并不困難,只要去找因為曼陀羅,附子或是烏頭中毒的人,提取出他的骨髓,就能得到這種艷麗的紫色。
明亮的紅色,不是朱砂,就是近年來才找到的胭脂蟲,但巫師們只要去尋找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或是失去了戀人的女孩,又或是失去了摯友的年輕人,他們痛苦的眼淚混入明礬,就是最艷麗的紅色,這是心血的顏色。
只有一種顏色是巫師與凡人共用的,那就是木乃伊棕。
也許有人要問,要籌集這些色粉,要花費多么大的力氣與時間啊,咳,像是博斯這樣的巫師,并沒有那種耐心去等待――無論是哪一種顏色,他都是能夠隨時拿到的。
若是有人來看耶羅尼米斯的草圖,很難看出什么,只有最小心,也最有知識的人能夠看出,圣但尼面容愁苦,祈禱的手指不自然地卷曲,向著天空的手更像是在遮擋來自與上方的懲罰,兩名隨從一個看著圣但尼的影子,一個望著一只落在樹枝上的鴿子,鴿子的尾羽中伸出一條蛇,蛇做出了吞噬的姿態。
等到底稿完成,能夠找到的細節就更多了,圣但尼走在了赴死的路上,他的腳被如同鐐銬的野草覆蓋,他的長袍上投下了生著角的影子,天空不是明朗的藍色或是白色,而是一種如同黃昏時分的赤紅色――他的一個隨從露出笑容,笑容中滿是詭異的惡意,他和另一個人貼近圣但尼的身體,只有一只手露出來,另外一只手隱藏在圣但尼的后背,像是催促,又像是在做行兇前的準備。
“接下里的工作你來完成。”耶羅尼米斯說――魯本斯猶豫了一下,“我并不擅長詛咒。”這是真話,魯本斯雖然師從博斯,又是一個巫師,但他固然能夠在畫面中傾瀉情感,投注魔力,但他的畫很少會令人瘋狂或是陷入迷亂――除了那些敏感的人,他們或許會因為魯本斯殘留在畫面里的情感而感到驚恐或是彷徨。
“我要的就是這個。”耶羅米尼斯說,聽著老師不容置疑的語氣,魯本斯只得坐到畫板前,蛋彩畫是用許多輕薄的顏料,一層層地疊加上去的,耶羅米尼斯與魯本斯的風格不盡相同,而且想到這幅三聯畫很有可能對法國國王不利,魯本斯更是遲疑――雖然可能令老師不滿,他還是盡力將一些溫暖的,和善的思想和感情透過筆尖流露出去,圣但尼原先苦澀的面容變得雖然悲哀但堅定,仿佛意識到了自己的結局但又毫不畏懼,他的手指也變得更為豐潤柔和,這樣看起來至少不像是一只爪子,而是一個圣人的手,他的隨從的表情也不再那么險惡,只顯得有些愚蠢和天真。
他一邊畫,一邊窺視著老師的神色,他以為耶羅米尼斯會惱怒,但后者只是笑吟吟地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