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只看到國王突然從座椅上站了起來,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有盧瓦斯侯爵突然意識到了――因為在場所有人中,只有國王有一具足以清晰地看到里爾城下的望遠鏡,其他人只能猜測或是等候傳令士官的回報――國王的手握成了拳頭,一聲被壓抑下來的大喊讓他嘴唇緊繃,他將鎏金的銅管緊緊地抵在眼眶上,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煙塵彌漫的戰場。
在法國人的新戰術下,首先死去的幾乎都是那些親臨過戰場的老兵,當然,誰也不會輕易將新人放在陣列的前方,他們不懂得如何面對敵人,也不知道如何規避同伴,簡單點來說吧,就是他們連逃跑都未必能逃好,他們需要有人率領與鼓舞,但事發突然,就連軍官們也有一瞬間的驚愕,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法國人以三倍的火力將前列的士兵擊倒后,又將火槍從肩膀上方移動到胸膛以下――當然,他們也看到了那些火槍槍管上閃爍的寒光,起初他們對此根本不以為意,此時的步兵火槍長度約在四英尺左右,加上套管上的刺刀,也不會超過六英尺,最多不會超過一個成年男性的身高,而無論是長戟,還是長矛,都超過了七英尺,這一英尺的距離卻能夠決定生死。
問題是,這些長矛手和長戟手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新人,而且這時候法國人已經跑了起來,一百多尺的距離,對無需身披重甲的火槍手們來說是很快就能抵達的距離,林立的長矛甚至還未完全放下,更糟糕的是,就算是經過戰場的老手,在被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的時候,也不免本能地想要閃避,他們可能要在好一會兒后才能想起這些人的子彈已經打空了――但就這么一會,皇室藍色的激流就沖進了里爾軍隊的陣列了。
事實上,里爾的軍隊雖然遭到了之前的重擊,但西班牙人也曾經以軍力與戰術稱雄整個歐羅巴,若是里爾的指揮官能夠當機立斷,無論是命令軍隊后撤,又或是奮力上前,都不乏是個對應的方法,但甚至連他都在遲疑――士兵們無法得到指示,因此有些人還在搏殺,有些人卻已經后退,還有些人拼命地尋找著自己的長官,即便如此,直到這一刻,里爾人也未必沒有反擊的機會,但這時候,隨著一聲響亮的號聲,國王的近衛軍從兩側從容地殺入,在增加了膛線之后,火槍的子彈擁有了更大的威力,他們甚至不輕易靠近長戟與長矛的戰陣,只在他們周圍游走射擊――每一次,都會有幾個長戟手和長矛手倒下,在幾百年前,蒙古人就曾經以此令得驕傲的基督徒們顫抖不已,現在國王的近衛軍用火槍取代了弓箭,一樣可以從敵人的身上撕咬下大片的血肉。
國王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放下了望遠鏡,即便他擁有數以萬計的大軍,又有著如同蒂雷納子爵與沃邦上尉這樣出色的將領,但戰爭,尤其是這個時代的戰爭,往往更像是命運對人類的捉弄,明明占有優勢卻突然因為各種意外大敗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出現過,死在戰場上的國王更是不在少數,不然就沒有那句著名的“我愿意用王冠換一匹馬!”的遺言了,而對于路易十四來說,他不但需要勝利,還需要一場毋庸置疑,無可辯駁的輝煌的勝利,才能最終奠定他作為一個雄主的基座。
里爾的陷落在國王的近衛軍出現之前就已成定局,而當里爾人急切地關上城門――將潰散的己方士兵關在外面的時候,擲彈手策馬而來,隔著一條護城河,將陶罐投向城門,這是一個大膽的舉動,因為城墻上依然有士兵在跑動,他們可能會被箭矢子彈擊中,也有可能在火炮的轟鳴中失去性命,但也許是里爾人也意識到了,他們的任何反抗都除了激怒敵人之外毫無作用,竟然沒人做出有威脅的舉動。
“等到戰斗結束,”路易十四對盧瓦斯侯爵說,“提醒我,我要給每個士兵一個大埃居,然后給這些擲彈手一個金路易。”
“遵命,陛下。”盧瓦斯侯爵愉快地向國王鞠躬,剛才國王將望遠鏡遞給了他,而不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很顯然,這份賞賜才是盧瓦斯侯爵與他的父親,現在的陸軍大臣最想要得到的――在國王舉步向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緊隨在后,而其他人都必須落后一步。
路易方才的行為確實是有意為之,盧瓦斯侯爵并不是一個擅長戰斗的人,在離開巴黎之前,他給國王留下印象的憑據是對于套管刺刀的改進,在離開巴黎之后,他執掌三支大軍,總計近五萬人的軍需,沒有出過一點兒錯,國王也不會吝嗇自己的恩惠,如果這次他能夠如愿,那么他也會讓身邊這些立下功績的人如愿――盧瓦斯侯爵應該是想要接過他父親,陸軍大臣的位置。
路易一邊這樣想著,在高高的土丘邊緣站定,他身后是乳白色的巨大帳篷,藍底金百合的王旗,還有用金線繡著太陽紋章的私人旗幟在他的身側獵獵作聲,大臣們畢恭畢敬地簇擁著他,此時正值黃昏,夜晚即將到來,但看到國王的人,莫不認為,自己見到了一輪旭日的升起。
里爾的市長是個佛蘭德爾人,他冒著巨大的危險站在城墻上,往遠處看去――他手里也握著一柄望遠鏡,望遠鏡原本就是尼德蘭的產物――在1604年的時候,從一個眼鏡商人的手中,第一柄粗糙的望遠鏡誕生了,即便它只能將物體擴大五倍,人們依然趨之若鶩,后來意大利人伽利略又設法改進了它,就此望遠鏡可以將五十里的東西拉近到五里左右的距離,但制作望遠鏡的最好的工匠還是在尼德蘭――像是市長手里的望遠鏡,竟然也不比法國國王手里的差。
他也看到了國王,一個年輕的,雄心勃勃的國王,他的心就像是一個踏空的人那樣猛地墜落了下去,他也曾聽聞過西班牙的新王卡洛斯二世,是怎樣一個無用而又孱弱的人,那時候他還會感到欣喜,因為這無疑代表著西班牙必然無法繼續以強權控制佛蘭德爾地區,但他實在不該忘記,在歐羅巴的土地上,如果一頭獅子衰弱了,那么一定會有另一頭獅子取而代之。
而佛蘭德爾只是一群羚羊,羚羊并不能決定被那頭獅子吃。
“指揮官呢?”他問。
市長還以為自己不會立刻得到回答,沒想到他身邊的人馬上就回答他了:“他死了。”
西班牙人的指揮官很不幸地在城門前被法國人投來的手雷炸死了,瓷片割破了他的喉嚨,血根本無法止住,人們把他抬到市長面前的時候,血跡凝結,他看上去就像是穿了一件厚厚的黑色盔甲。
這家伙不是一個好人,但市長還是去找了一個神父,給他做了最后的圣事。
接下來,就是還活著的人要擔心的事情了。
路易和他的臣子,或是隨便哪個法國人都不會在乎里爾市長在想些什么,國王只在里爾的城門前終于垂下了一條白色的旗幟時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微笑。
“您知道么?”在被護送往里爾的路上,國王還饒有興致地向盧瓦斯侯爵提了一個問題:“為什么人們在承認失敗的時候,都會打出一面白旗呢?”
“據我所知,”盧瓦斯侯爵謹慎地不讓自己的馬頭越過國王,又保持著無需大喊大叫也能和國王交談的距離:“應該是因為這樣的旗幟一片雪白,代表著失敗的一方已經一無所有,失去了所有的作戰能力。”他小心地觀察著國王的神色:“還有的就是,陛下,這也意味著他們允許戰勝者在上面描繪他的紋章,作為這個城市的新表征。”
這句話果然讓國王莞爾一笑,“也許只是因為這是最容易得到的布料。”他說。
而后他在打開的城門前勒馬止步,在里爾的人們畏懼的視線中,他抬起馬鞭,指向這座城門――里爾的這座城門有三個門洞,中間最大,兩側較小對稱,它原先有個西班牙式的名字,但:“從今天起,”路易說:“這里就是巴黎門。”
相比起在白布上畫上自己的紋章,他寧愿以這種方式銘記自己在今天的勝利,旗幟隨時可以更換,但他會讓之后的人們永遠記得這座巴黎門,這里是太陽王的第一座凱旋門,但不會是最后一座。
里爾的市長微微抬了抬頭,卻什么話都沒說,這時候無論說什么都是自取其辱,而且,他也聽說過法國的國王是個虔誠而又仁厚的人,也許他的統治會比西班牙人更溫和一些。
路易確實溫和,也確實仁厚,但他的仁厚與溫和都是對他的子民的,那些愿意忠誠于他,繳稅給他,供養于他,并且愿意為他獻出性命的那些人,而不是洛林人,阿爾薩斯人,或是里爾人,而現在的民眾也不如后世的人們以為的那樣溫順,他們即便是羔羊,也口生獠牙,就連法國人也會謀殺法國的國王,遑論這些佛蘭德爾人?
加斯東公爵是如何從佛蘭德爾得到那些博斯畫作的,到現在,就算是米萊狄夫人也尚無可信的訊息,但要說佛蘭德爾人與之毫無干系,路易是不會相信的。
在接受了里爾市長的銀鑰匙之后,路易就發布了禁令,在晚禱之后能夠走在街道上的只有法國人,白天的時候,也只有很少的一些人被允許離開房屋,繁榮的里爾城仿佛成了一座被瘟疫洗劫的死城,人心惶惶,但這樣的措施確實趕出了不少暗藏的老鼠――這些人在絞刑架和車輪上晃悠的身姿想來可以給不少人提個醒,果然,之前還有里爾的貴族巨賈有意向國王陳情哀求,讓他撤銷禁令,第一個人被絞死的時候,就沒人再嘗試或是竊竊私語了。
那些向法國人投降的士兵,無論是西班牙人還是里爾人,都被趕去修筑破損的城墻和城門,還有沃邦上尉躍躍欲試的新工事,繁重的勞役一下子擊倒了不少人,與城墻與工事一同矗立起來的,是俘虜們的墳墓。
“看來法國國王也不是一個如傳言中的仁慈君主呢?”
在凡人們無法看見的陰影里,兩個巫師正注視著這一切,其中一個尤為悠然自得,“這樣你覺得好點了嗎?我最最好心的弟子?”
“一個君王不是我們能夠評價的。”魯本斯說。
“一個君王,也是一個凡人。”耶羅米尼斯說,他是個生性傲慢的人,就連一般的巫師在他眼里也只是材料和祭品,遑論一個凡人,就算他是法國國王,他曾經殺死過一個法國國王,也能殺死第二個而他甚至不知道殺死他的人是誰。“或許你還在念叨你的天主。”他尖刻地說,“我沒有!”魯本斯立刻否認道,同時心頭泛上一陣苦澀,與博斯的第一個學生老彼得不同,魯本斯乃是貴胄之后,從小在一個伯爵夫人那里做侍童,后來又獲得了公爵的賞識,一路青云直上,他不但是個畫家,還是一個外交大臣,但他也有不能為人道的苦楚,首先,他是一個巫師,其次,他的老師是耶羅米尼斯.博斯。一個瘋癲的黑巫師。
博斯事實上,不但是個黑巫師,也許會令很多人不敢置信的是,他還曾經是個助祭,距離一個真正的神職人員只有一步之遙,這也讓他的畫在荒誕之余更多地向人們呈現出了一種神圣而又悲憫的景象,這也是羅馬教會將他的畫列作禁品的原因之一,說真的,若只是愚蠢下作,愚蠢下作的畫作真是太多了,正是博斯向人們揭示了某種可怕的真相,他才會這樣無法被容忍――不過現在的博斯已經不在乎這些了,他更熱衷于用給自己的畫作為人們創造出一個活生生的地獄,尤其是對那些達官顯貴們。
能夠將這些顯赫之人,智慧之人,出眾之人的命運掌握在手里,他喃喃自語道,感覺真是好極了。
說完,他就帶著魯本斯回到他的工坊里,繼續圣但尼三聯畫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