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們!”
這是勒伊特將軍深夜被叫起來后,展開卷起來的小紙條所看到的第一句話。
在知道阿姆斯特丹已經淪陷,現在可能已經成為一片沼澤的時候,哪怕這位將軍已經經過了無數考驗,無數折磨,也不由得一陣頭昏目眩,他的大副連忙扶住了他,他再次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小床上,狹小的艙室里擠著好幾個人,船醫、大副、牧師和使者,最后一個人被快要被推到門邊了,勒伊特按捺下嘔吐的沖動,“讓維特議員的使者過來,”他說:“我要詳細地問問他。”
那個使者艱難而慚愧地走了過來,在這位功勛卓著的將軍面前,他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連自己語無倫次地說了什么都不知道,勒伊特抄起桌子上的水壺,將里面的涼水澆了他一頭一腦——此時正在初冬,這壺水是睡前被放在勒伊特桌子上的,即便還沒到結冰的程度,也一碰之下,也會讓人觸電般地收回手指,這一下頓時讓這個使者狼狽不堪,“清醒了點嗎?”勒伊特疲憊地說:“阿姆斯特丹即便淪陷,也不應該淪陷的那么快,你們到底做了一些什么?”
做了什么?當然是為了保住阿姆斯特丹銀行與證券交易所里所有的黃金與銀子,不得不做出了一些犧牲和改變——即便勒伊特在信件里一再囑咐他的朋友和所有的議員,一定要從給法國人這里爭取更多的時間,英國并不是法國最可靠的盟友——他們做了快一百年的敵人,而且英國國王查理二世的統治基礎不穩,一旦英法聯軍在大海上受挫,首先退縮的就是英國人,到那時候,他們再設法與英國人和談,誘使英國人倒向荷蘭,雙方聯手,他們不但能夠反擊法國,甚至可以奪取一部分佛蘭德爾的領地,但首先,這些必須建立在英國國王看到占領荷蘭全境已經是樁不可能的事情上。
所以,即便只有阿姆斯特丹,也必須堅守到底,只要有阿姆斯特丹,他們就能與法國對峙到出現轉機!
勒伊特不太懂政治,也不會談判,但這些,就算是一個最愚蠢的人也應該看得懂,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哪怕只是保有一根獠牙,一只爪子的狼,也要比四蹄俱全的綿羊更令人畏懼,因此,即便投入荷蘭僅有的財產,也必須保下阿姆斯特丹——這明明是他們統一了的意見!
“我在會議上說過,”勒伊特說:“我們要用所有的錢來雇傭士兵,你們雇傭了多少?”
“……八千人……大概?”
勒伊特尖銳地笑了一聲,就像是有人吹了一聲哨子,在黑夜中,說不出的悲涼:“是在奧蘭治留給我們的人之外,還是之內?”
使者吶吶,不敢說話,而沒有回答就是回答,勒伊特用力一握拳頭,差點將那張紙條碾成粉末:“你們舍棄了阿姆斯特丹!你們舍棄了荷蘭的最后一塊領地,最后一個城市!把荷蘭留給了我們的敵人,而你們居然還有勇氣來祈求我來拯救你們!”
“荷蘭沒有滅亡!先生,荷蘭沒有滅亡,這只是暫時的退卻,我們必然還是能夠回來的,我們,”使者艱難地選擇著用詞:“議員們已經決定了,我們將會在新阿姆斯特丹建立臨時政府,而后再做準備——法國國王將會面臨以奧地利大公,也就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為首的聯軍攻擊,他無法保有荷蘭,甚至佛蘭德爾,到時候我們只需要付出一點代價,我們就能回到荷蘭!”
勒伊特抬起頭,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他:“阿姆斯特丹怎么樣了?我記得你們和我說,你們做了最后的準備,一旦阿姆斯特丹淪陷,就會有人打開水閘與毀掉堤壩,讓艾河的水涌入阿姆斯特丹,將我們的敵人和城市一起淹沒?怎么樣,你們做了嗎?”
就是因為沒能成功——使者在心里說,議員們的打算很好,他們在阿姆斯特丹淪陷之前出海,等到法國人被海水淹沒,掙扎求生的時候一定想不起,也沒辦法追擊他們,他們可以從從容容地橫穿大西洋,直達荷蘭的殖民地城市新阿姆斯特丹,在新阿姆斯特丹建立流亡政府——不,不能說是流亡政府,新阿姆斯特丹也是荷蘭的領地,他們依然是荷蘭人……但誰能想到呢,那些怯懦的膽小鬼們,竟然沒能按照他們計劃的去做,在船上議員們一直舉著望遠鏡,想要看到市政廳的火光熄滅,但沒有,火光還從市政廳蔓延到了各個地方,在看到堤壩與水閘之處也被點亮后,議員們就哭喊著,叫嚷著,捶胸頓足,甚至相互指責,因為那些“可靠的人”都是他們推薦或是雇傭的。
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懷抱著幾分僥幸,但就如他們聽聞到的那樣,與魔鬼做了交易的法國國王有著迅速與軍隊互通訊息的能力,他們這里還未離開荷蘭近海,這邊英法海上聯軍就已經追趕了上來,使者出發之前,他們正依靠著僅有的護衛艦船與武裝商船與聯軍抗衡,但他們堅持不了太久,唯一的期望就只有勒伊特將軍了。
使者的第二次沉默讓艙室里的人露出了更加難看的神情,“一群懦夫,”勒伊特輕蔑地說:“我是不會去救一群懦夫的!他們甚至不敢做出一點反抗!回去吧,告訴他們,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值得我用一個船員去換!”
使者看向勒伊特,若是憤怒,氣惱或是憎恨,勒伊特都不會感到奇怪,但他只看到了悲哀。“勒伊特將軍,”他艱澀地說:“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勒伊特將軍……”他痛苦地扭著自己的帽子:“您必須去,先生,因為阿姆斯特丹銀行,證券交易所,還有所有,您所知道的,所有屬于荷蘭市民,以及任何一個相信荷蘭政府的商人——他們存在阿姆斯特丹的黃金,白銀和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在船上,先生,都在船上……”說著,他就忍不住哭泣了起來。
勒伊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他抓起匕首,想要刺入對方的心臟,他怎么敢這么說?難道他不知道,不,難道那些議員不知道,荷蘭能夠以這樣狹小的國土成為歐羅巴的經濟金融中心,就是因為他們用難以計數的生命與錢財累積起來的信譽嗎?他們這樣做,誰還敢相信他們,誰還敢將錢款投入他們的銀行,誰還敢購買他們的債券,完了,完了,荷蘭完了,經過今晚的事情,即便阿姆斯特丹還能回到他們的手里,即便新阿姆斯特丹成立了臨時政府,荷蘭也不可能再次變得強大了,他的頭腦里嗡嗡作響,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站起來,他的大副還是第一次看到勒伊特將軍露出了這樣茫然的神情。
大概只過了幾秒鐘,也或許是幾分鐘,甚至上百年,他們才聽到勒伊特將軍說:“通知所有的艦隊,準備出發。”
這樣簡單的一條命令,卻像是耗盡了勒伊特所有的力氣,大副顫抖著嘴唇望著他:“將軍,他們或許就在等著我們。”
勒伊特閉上眼睛,是的,如果是他,或者一個稍有軍事才能的將軍,都會懂得這是一個再好也沒有的機會——他們顯然正在這樣做,就像是抓住了幼崽的獵人,讓幼崽發出叫喊聲,好引來它的父母,現在,他們圍住了議員的艦船,好逼迫勒伊特出來與他們在北海決戰。
之前勒伊特能和在數量與體量上完全勝過自己的敵人對抗,就是因為荷蘭艦船吃水較淺,而英法的艦船吃水較深,進入淺海容易觸礁和擱淺,但現在,勒伊特不得不去,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荷蘭不但在人們的眼中,更是在人們的心中徹底地覆滅!只是做出這樣的決定,就像是為了一個孩子舍棄另一個孩子,他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不是沒有機會的,他對自己說,不是沒有機會的……就像之前,他雖然沒能完全地擊潰海上聯軍,但也讓他們企圖在澤蘭登陸的想法化作了泡影……
他堅持著穿上外套,登上靴子,往外走,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驚恐的叫喊,而后是落水聲,他回頭去看,他的大副匆匆而來,臉上滿是悲戚:“船長先生,”他說:“那位先生,那位議員的使者先生,他自殺了!”
勒伊特今天聽到的不幸消息太多了,以至于他都快麻木了,但他的遲鈍讓大副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是死了,”他低聲說:“先生,,我看著他先抽出短劍割斷了自己的喉嚨,然后就跌入了大海。”勒伊特看向他指出的方向,之前他們送使者登上小船,負責劃槳的船員還傻乎乎地舉著火把——在黑夜中落水,即便是小船,也很難再能把人救回來,因為你什么都看不見,他可能只離你幾尺,甚至幾寸,但黑色的水波可以遮蔽任何一雙敏銳的眼睛——舉著火把的船員抬起頭,勒伊特看到了他臉上和脖子上的深色痕跡,船員不會往自己臉上涂抹顏料,還有那種明顯的飛濺痕跡。
那是血。
“愿上帝保佑他,寬恕他所有的罪過,”勒伊特說,他的聲音雖輕,卻在海面上傳出了很遠:“他為國家而死,為正義而死,為尊嚴而死。”
大副摘下了帽子。
納爾特的午后真是太美了,或者說,在此刻的拉瓦利埃爾夫人眼中,即便是荒漠,是海島,是陰森的地牢,也是美的。
國王一向醒得很早,他是個極有自制力的人,但今天似乎要例外了,拉瓦利埃爾夫人不是那種輕浮的女人,但昨天的一晚是她渴望了整整十年的,國王正如她想象的那樣溫柔,而她卻有著超乎常人的狂熱,她緊緊地抓住他,就像是一個干渴的人祈求一口甘美的雨露,一個饑餓的人爭奪一塊面包,更正確地說,如同一只肚腸干癟的母狼,攫住了她的獵物,不將鮮嫩的血肉內臟吃光,絕不愿意離開他一分一毫,一時一刻。
這樣的糾纏,整整持續了一個晚上和一個早上,連帶一個上午——雖然后面幾個小時,他們都在補眠,但這樣單純的睡眠已經不像是以往那樣讓拉瓦利埃爾夫人難過,她終究還是一個狼人,在略微清醒了一點后,她聽到臥室外有人呼吸和走動的聲音,輕到根本不會打攪到國王,但她是能聽清的,不一會兒,還有人來回報,有一樁緊要的事情要回報國王,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喚醒了路易——用她的嘴唇。
路易醒來的時候,才想起昨晚他和拉瓦里埃爾夫人在一起,因為對她的愧疚,他好像,似乎,的確是放縱了一點,他必須承認自己也產生了一股強烈的需求——荷蘭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場豪賭,沒人知道在拉瓦利埃爾夫人到來之前,他的牙齒始終緊緊地咬著,無法放松,聽到阿姆斯特丹已經落入法國軍隊手中,他才徹底地放松了下來……而就像是在嚴酷的戰爭后,士兵們需要得到一些安慰,他那時也正需要一個女人的懷抱來傾瀉自己熱烈的情感……
“外面是誰?”他問。
“應該是邦唐先生,”拉瓦利埃爾夫人不做絲毫掩飾地說:“我聽到有人正在和他說有緊要的事情……”
“邦唐!”路易還沒等她說完,就叫了出來,邦唐馬上走了進來,奉上信件。
國王打開信件,看了起來,他看得很急,幾乎立刻跳到了結尾——他的笑容越來越大!
“兩個好消息,”他大聲宣布道:“荷蘭議會的艦船被全部攔截,無一逃脫和沉沒!”
“太好了!”邦唐喊道,他是國王的身邊人,當然知道國王之前就命令艦隊做好準備,若是議會出逃,一定要攔截住他們,免得他們帶走荷蘭政府的資產。
“第二個呢,陛下?”拉瓦利埃爾夫人也高興地問道,她和她的族人,今后的領地就有可能在佛蘭德爾,荷蘭或是法蘭西之外的地方,荷蘭的覆滅也意味著國王的承諾必然可以得到兌現。
“第二個,”路易嘆了口氣:“對我,對法國確實是個好消息——米歇爾.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將軍戰死了。”
荷蘭的最后一根支柱折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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