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人會懷疑這樣的一個人怎么會犯下如此愚蠢的錯誤,但要知道瑞士聯邦的大使是個巴塞爾人——瑞士作為一個聯邦國家,在十七世紀的時候,并不如人們以為那樣民主先進,首先,它與荷蘭一樣,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律法與理念,甚至信仰,僅有以農業的六個州實行“人民集會制度”,也就是說所有的男性公民都可以參加到政治會議中,但高級行政官員依然由那些富有的公民擔任;貴族們則統治伯爾尼、羅塞恩或是弗里堡這些地方,居民們沒有任何決策權,就和任何一個封建領地一樣;而以手工業為主的蘇黎世、巴塞爾與沙弗豪森這些地區,由行會把控,政府成員受到嚴格的控制,幾乎都由行會首領擔任——這也是為什么這位大使會如此突兀地發言,很顯然,他的征服與國家托付給他的重任完全無法與荷蘭商人對他的賄賂相比。
在場的人們紛紛將嗤笑和譏諷藏在面具般的微笑下,天際最后的深紫紅色正在消失,圓月升起,現在是飲宴的時間了。
在后人們所能看到的圖紙上,高地上的凡爾賽宮平面是拉丁十字型,也就是橫梁短,豎枝長的十字架形狀,這種造型時常出現在宗教建筑,也就是天主教教堂上,也就是古羅馬人的巴西利卡建筑演變而來,雖然古老,路易之前推翻了勒沃的第一設計就是因為這種建筑造型是最莊重、威嚴與明亮的——你也可以這么說,他就像是古羅馬人營造萬神殿那樣打造自己的新宮,此話并非空穴來風,因為這位陛下正是用神祗的名字來為這座新宮的各個廳堂與重要的房間取名的。
就像是賓客們排著整齊的行列進入的巴克斯廳,這座廳堂位于凡爾賽宮的“橫梁”左側,整座廳堂可以同時容納三千人到五千人用餐——整座廳堂的裝飾以植物(葡萄居多)和動物為主,左右兩側與天頂的壁畫描繪了與那位喜好享樂的神祗相關的神話傳說,與大畫廊里那些敘說路易十四戰績與功勛的畫面相比,這里的畫作則更容易讓人陷入到歡樂奢靡的氣氛中去。
國王與王太后、王弟以及孔代親王,孔蒂親王、蒙龐西埃女公爵等人自然是在最前端的橫向長桌后,后方是酒神巴克斯巡游的畫面,面對下方從廳堂此端一直延伸到廳堂彼端的餐桌群,這些餐桌上都鋪著經過漿洗的白色亞麻布,餐具從金到銀,從玻璃到陶瓷視國王的恩寵不一而足,如果在第一次凡爾賽大宴的時候,貴族們還有些麻木不仁,那么今天,凝聚在蒂雷納子爵、柯爾貝爾或是紹母貝格將軍身上的惡毒視線就多了起來——他們的位置僅次于王室成員與紅衣主教,這讓很多公爵與侯爵都為之憤憤不平,他們交頭接耳,認為前者不應被國王如此寵信——一個是因為叛亂而被剝奪了領地的色當公爵的次子,一個是隨駕商人出生,最后一個則是一個外國人,雖然國王已經特許他成為他的子民。
在伯爵以下的位置,則有更多人如坐針氈,因為他們之間夾雜著很多如杰拉德夫人的丈夫這樣平民出身的軍官,這些人和他們的家眷行為無禮,言語粗俗,他們簡直不敢相信,在這樣重要的宴會上,居然也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也有人想要大聲呵斥,但被身邊的人拉住了,雖然距離國王的長桌很遠,但他們還是能夠看到國王的一身盛裝——與這些軍官幾乎有著相同的規制,即便質地與飾物不同,但寶石藍色的外套、鮮紅的肩帶與領口、胸前與肩膀上的裝飾——他們暫時還無法理解國王在軍隊中施行的軍銜制度,但那些閃亮的星辰和小小的太陽,晃動的金絲穗子,似乎都在無言但驕傲地宣告著什么。
那個人應該感到慶幸,因為國王舉起杯子,感謝了天主的庇佑之后,就毫無掩飾地感謝了他的將領與士兵,他的聲音在魔法的加持下,輕而易舉地貫穿了整座廳堂,那些人身邊的軍官無不為此熱淚盈眶,國王這才將金杯放到唇邊,就聽到猶如雷霆轟鳴般的呼喊聲,所有的將領,軍官以及一些因為作戰英勇,功勛昭著的士兵都站了起來,就像是在戰場上向敵人發起沖擊那樣,一邊高呼著“萬歲!”,一邊拍打桌面,大腿,或是用力跺著腳——堅硬的戰靴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上發出響亮整齊的咔咔聲,幾個沒能預料到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人猛地跌了下去,一直摔到亞麻桌布下面。
國王有點驚訝,但很快就露出了微笑。
這些強壯而忠誠的勇士持續不斷地呼喊著,猶如浪潮拍擊巖石,漸漸地,他們身邊的人也不得不站了起來,先是官員,而后是諸侯和領主們,最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使臣們——他們有意堅持不喊“萬歲!”,該詛咒的!他們又不是路易十四的士兵!但廳堂中反復回旋的狂熱氣浪不但沒有在幾分鐘后平息下來,反而陷入了沸騰之中,當拉里維埃爾紅衣主教也無恥地加入了為一個凡俗之人喊叫的行列之后,即便是奧地利的大使也只能蠕動著嘴唇,難堪而又屈辱地跟著叫嚷起來——不是他們怯懦膽小,而是……在這座“瘋子院”里(一位大使在回國之后如此說),格格不入的人很難在那些先是疑惑,后來就漸漸變得險惡起來的眼神里堅持下去……
姑且不說這是不是他們的強辯之詞,在廳堂里的每一個人都在以這種方式自愿或是被迫向國王表示敬意之后,路易十四才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葡萄酒,他隨手一丟,就將金底座的玻璃雕花酒杯擲到了廳堂中間:“現在,”他的聲音響徹廳堂:“諸位,”在驟然降臨的平靜中,他大笑著說道:“就如我承諾的,讓我們享受這美好的夜晚吧!”
一旁的侍膳總管立刻抓住這個時機,提起裝飾著金百合的單簧管吹了幾聲,按照傳統與禮儀,他應該高呼一聲“讓我們享用國王賜予的肉吧!”再去吹單簧管的……但不說前面那些粗魯的士兵弄出來的……事兒,讓他吃驚到差點忘了自己的職責,國王也把他該說的話說了。他的郁悶大概都在那幾聲單簧管里發出來了,奧爾良公爵發覺了,一邊坐下來——他也是狂喊高叫的一員,一邊咳咳直笑,路易還以為他剛才叫喊得太厲害,還點了點他的杯子,示意身邊的侍者給公爵倒酒。
不管怎么說,總算是可以開席了,數之不盡的佳肴被絡繹不絕地送了上來。
自從路易發出第一聲不滿的抗議后,法蘭西宮廷里的餐點就愈發新鮮、精致、可口了,除了部分使臣食不知味之外,在場的每個人都可以說是心滿意足和滿懷期待——心滿意足是指他們方才享用的菜肴,滿懷期待則是下一道美味——湯、面包、烤肉以及煮肉、餡餅,漿果和蜜餞……餅干和蛋糕……這里就不再多做闡述了,只單單說一下奉到人們面前的果籃——里面有這個季節的醋栗、黑莓、懸鉤子、櫻桃,也有不應該在這個季節有出產的梨、桃子、李子、蘋果和柑橘,還有很多人只偶爾聽說過的番石榴、西瓜和菠蘿……汁水豐盈、色彩艷麗的水果前,有人大膽地嘗試,有人畏懼地退縮,也有人想要藏起一部分帶回去和家人分享的,一邊的侍者依照邦唐的吩咐,只當沒看到……能夠進入巴克斯廳的人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國王不會吝嗇那么一點小恩惠。
雖然開席的時間已經大大早于通常貴族們的晚餐時間,但宴會結束的時候,深黑色的天穹上也早已綴滿了鉆石一般的星辰,國王起身,人們緊隨其后,在官員與侍者的引導下,穿過勝利女神廳,前往右側的維納斯廳,顧名思義,這位愛與美的女神看護著的大廳,正是讓人們得以盡情展現曼妙身姿的地方。
與以乳白色大理石與朱砂色絲絨,桃心木地板與墻板為主要色調的巴克斯廳不同,這座維納斯廳主要采用的裝飾是鏡子,勒布朗向國王提議說,要在這座廳堂的一側墻面鑲嵌滿鏡子,而另一面則全都是落地玻璃窗,這樣在晚間,鏡子能夠反射燭光,讓廳堂里亮如白晝,在白天,窗戶可以將室外的陽光與美景引入室內,國王設想了一下之后,就提出了另外一種想法——如今賓客們看到的,廳堂兩側的墻面都是大塊的鏡子,這些鏡子不是固定在墻面上的,而是鑲嵌在框架上的,它們能夠向內打開,而外層的玻璃窗可以向外打開——這樣所需的費用幾乎是成倍地上翻,但能夠造成的震撼也是成倍地增加——鏡子對著鏡子,產生的無限反射效果不但帶來更加明亮的光線,更是令人目眩神迷,仿佛進入了另一個輝煌的國度。
三百尺長,四十尺寬的廳堂除了鏡子與玻璃,就是金箔覆蓋的門窗框,畫框與柱梁,穹頂是與維納斯相關的天頂畫,勒布朗極其大膽地將國王的幾個愛人,從最無法捉摸的米萊狄夫人,到十年來愛寵不減的拉瓦利埃爾夫人,還有遠在加來,國王始終沒有忘記的科隆納公爵夫人瑪利.曼奇尼,都畫成了身在不同場景里的女神——不是維納斯,因為維納斯的愛人并不是太陽神,這位國王的御用畫家還沒有瘋癲到這個地步。在耀眼的燈光下,即便一直有人詬病勒布朗過于逢迎國王的喜好,但他無可挑剔的技巧還是讓這三位毋庸置疑的“女神”栩栩如生,神態動人。
宮廷中總是不缺少敏銳的眼睛,一些人在竊竊私語一番之后,就緊緊地叮住了真正的那三位“女神”,在今天的宴會上,國王的這三位愛人都出席了——國王的第一支舞必然是和王后跳的,但第二支舞幾乎就是在宣稱誰才是他心中最愛之人了,以往都是拉瓦利埃爾夫人,但今天國王卻走向了科隆納公爵夫人,有不少人都知道這位科隆納公爵只是一個徒有虛名的“丈夫”,瑪利.曼奇尼曾經在路易十四身邊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而國王的長子,事實上應該是小科隆納公爵——他們看向就在御座邊的小科隆納公爵,大概猜到是國王為了安撫自己的長子,而特意邀請他的母親共舞——小科隆納公爵看到這一幕,確實隱約有著幾分歡喜的神色,是的,這是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懇求父親才得到的一份賞賜。這幾年,瑪利.曼奇尼愈發地喜怒無常了,哪怕小科隆納公爵一再地勸她說,路易這幾年可能根本無法顧及加來,加約拉和他們,但效果甚微,如果瑪利.曼奇尼只是一個凡俗之人也就算了,但她還是女巫,也是加約拉與加來的女領主,她若是做出什么事情來,絕對不是用一般的爭風吃醋就能搪塞過去的。
只是他在看著自己母親的時候,不免對就在身側的特蕾莎王后與王太子路易露出了些許赫然之色——特蕾莎王后對此也不過一笑而過,比起有著十幾個私生子的查理二世,甚至是她的父親,路易十四都可以說是虔誠而有節制的一位君主了——她從未失去過丈夫的尊重,她丈夫的私生子也從未威脅到她的兒子——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何塞現在還是西班牙的攝政王呢。
不過人們更多窺視著的還是拉瓦利埃爾夫人——得知這位夫人懷孕的人還不是很多,按照此時的習慣,貴女,即便是王后,在懷孕三個月后才能公開,王室夫人則需要更加隱晦,直白地表現出自己懷孕是一種“相當粗俗”的行為……還要獲得國王的恩準,不然,就算她直接在大庭廣眾下從裙子里掉出一個孩子,人們也只會轉過頭,閉上眼睛,按住耳朵,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拉瓦利埃爾夫人的神色果然不太好看,尤其是,當第三支樂曲響起,國王正走向拉瓦利埃爾夫人并伸出手,卻被科隆納公爵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拉到身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