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給美第奇的安娜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數之不盡的人。
安娜并不受母親的疼愛,或者說,三個孩子都不受母親的疼愛,所以她是在科西莫三世的母親,也就是她的祖母膝下長大的,這讓她不至于受到瑪格麗特的惡劣影響,也失去了一個孩子所有的天真——科西莫三世的母親同樣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科西莫三世未成年的時候她代他統治托斯卡納,科西莫三世成年后她短暫地沉寂過一段時間,但等到科西莫三世對政務失去興趣的時候,她就又興致盎然地成為了佛羅倫薩的無冕之王。
像是這樣的一個祖母,安娜希望能夠從她這里得到多少關愛不太可能,她在一座修道院里安安靜靜地長大,一般而言,和許多貴族女性一樣,她會在修道院里待到十四歲或是十五歲,就準備出嫁,一刻不停地從父親手里到丈夫手里——但她的幸運在于她的未婚夫婿乃是最強盛的歐羅巴國家,法蘭西的國王不會為自己的女兒挑選一個不稱職的丈夫,也不會為自己的兒子選擇一個不合心的妻子——即便他們的婚姻更多地出自于政治的需要,而非愛情。
路易十四在與哈布斯堡的特蕾莎定下婚約后,就通過寫信來讓自己的妻子了解自己,了解法蘭西,了解宮廷,讓她不至于在千里迢迢地嫁到法蘭西后與曾經的王太后那樣郁郁寡歡,窘迫難安——這樣的方法他一樣用在了兒子的妻子身上,因為科西莫三世與加斯東公爵的女兒,路易的堂姐妹已經等同形成了事實上的分居關系,但在這點上,法國國王愿意“回收”他們的公主可以說是相當的寬宏大量,于是他也在另一方面讓了步,那就是允許他的女兒在巴黎與凡爾賽接受教育,而不是繼續待在羅馬的修道院里。
名義上,安娜是陪伴著自己的母親回到巴黎,繼而被引入凡爾賽宮的,不過接下來,她會在國王開設的學校里度過六年,或是更久的學生生涯——但這也是之后的事情了,他們先要去覲見正在盧浮宮的國王。
蒙馬特距離巴黎不遠,只是因為某種無法宣之于口的的諂媚心理,負責接待這位公主的官員帶著車隊從盧浮宮左上方的王妃門進入巴黎,雖然名為城門,但王妃門只是一座凱旋門式樣的獨立建筑,雖然華美異常,但沒有任何實際作用,這又要牽涉到路易十四對巴黎的重新設定,因為他不打算讓巴黎繼續成為法蘭西的政治與軍事中心了,那么巴黎原先傾塌腐朽的城墻也就幾乎沒了用處,他固然可以重修,但在火炮威力愈發驚人的現在,城墻能夠起到的防御作用越來越低,所以王弟菲利普最后將所有的城墻全都拆除,而后環繞著巴黎修筑了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
這條環城林蔭大道在王妃門后與皇后林蔭大道相連接,這讓安娜和隨從都很吃驚,因為在這個時代,城墻和城門除了抵御外敵,還有區分城市與鄉村的作用,但他們回想一下,巴黎近郊幾乎也與他們認知中的城鎮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一樣有整潔的道路與地面,密集的房屋與人群,只是這樣的情景,進了王妃門后就更加明顯。
皇后林蔭大道足以容許四部馬車并肩同行,即便如此,無論是馬匹,馬車和人,行進的速度還是十分緩慢,他們還能保持秩序,繼續向前,還要歸功于人行道與馬車道的清晰劃分,靠右行走的規定與不時出現的警察。
安娜的馬車被裹挾其中,以一種幾乎可以說是蠕動的速度往前走,和那些步行的平民也沒什么兩樣,公主的乳母忍不住抱怨起來,認為接待他們的官員應該采取一些措施,倒是安娜的女官在觀望了一陣后搖了搖頭:“我覺得不太可能,”她說:“我看到了公爵與侯爵的馬車,距離我們不遠。”
“我們是否……”乳母遲疑地問道,她懷疑懷疑這種尷尬局面否是宮廷中某人刻意造成,但那位女官又只是擺擺手,“應該只是一個意外。”她看到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解開馬車上的一匹馬,騎上就走了,倒是要比馬車更快些。但她們可沒辦法這么做,而且也沒必要,不管怎么緩慢,他們一小時內也能抵達盧浮宮,明天才會覲見國王。
對于安娜.美第奇,她并不氣惱,或是疑神疑鬼,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多人,幾乎要被嚇一跳——他們擠擠挨挨地走著,面色紅潤,神氣十足,大多數都穿著綢緞與絲絨,就算不是,也點綴著許多花邊與緞帶。許多年輕或是正值盛年的男性,都穿著皇室藍、深紅色或是白色的外套,因為有肩章和肩帶,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正在為國王服軍役——還有一些英武強壯的男士肩章下垂著金絲穗子,寬闊的封腰打結后從一側垂下,邊緣同樣掛著流蘇,胸前更是掛著絢麗奪目的勛章……年幼的安娜也許還不知道那代表著什么,但她身邊的侍女已經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只是被女官一瞥后,就不得不收斂了一會兒,但不久之后,她又忍不住貪婪地打量起來。
女官也感到了一絲無可奈何,美第奇家族在底蘊上,是根本無法與哈布斯堡,或是波旁相比的,托斯卡納大公的宮廷里,真正的貴女并不多,留給這些侍女的選擇也不多,她們跟隨公主來到巴黎和凡爾賽,最重要的還是憑借著自己的容貌與豐厚的嫁妝,,為自己奪取一個丈夫——像是王室成員或是大貴族不太可能,但那些穿袍貴族,尤其是因為兩次戰爭,而被國王一手拔擢上來的軍隊新貴還是很有可能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這些人前途無量。
至于美第奇的安娜,雖然要比同齡人更沉穩一些,但終究還是一個孩子,她已經被街道兩側的明亮櫥窗完全吸引過去了——奧爾良公爵菲利普為國王監造的新街區,都是三層或是四層的房屋,底層都是商鋪,二層與三層,閣樓住人,又因為國王頒布了臨時特許條令,允許巴黎人在這五十天里擁有最大的自由,所以各個店鋪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想盡了法兒地招攬顧客,他們或是叫喊,或是吹喇叭搖鈴鐺,或是制作巨大的招牌,或是將商品直接懸掛在窗前門外,又或是讓一些靈活的小子們跑來跑去的散發傳單,也有人雇傭流浪藝人表演魔術和滑稽戲,這種行為無疑導致了擁堵的進一步加劇。
不等警察前去驅趕,人群中又有人叫喚東西被偷了,當然,這也是偷兒們的狂歡日,每個人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佩戴著首飾,戴著假發與手帕,士兵與軍官們還攜帶火槍與短劍……有被抓住的小賊,也有沒被抓住的,警察疲于奔波,旁觀者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也有心懷叵測的無賴,將手伸進了女人的披巾里,引起一陣尖叫,同樣的,被抓住了也是一頓好打,沒被抓住,或是被抓住了,但那位女士并不在意,那么還有可能成就一門好事,這就不論了——女官看了一眼,就伸手拉了拉車簾,將最后一絲縫隙掩住。
總之,“太墮落了,太墮落了。”安娜的乳母一邊畫著十字,一邊說道。
女官只是一笑:“羅馬人可沒這個資格來指責別人。”
乳母不以為然地動了動嘴唇,但還是沒有反駁。這位夫人的出身并不怎么光彩,據說她的父親是一個囚犯,母親則是監獄長的女兒,而且她雖然聰慧敏捷,卻因為容貌只是清秀,幾乎沒有嫁妝,在十六歲的時候找了一個四十二歲的丈夫,婚后幾年就死了,沒能給她留下孩子和多少遺產,這位夫人完全是憑借著出眾的才華與丈夫的少許人脈,在得以在托斯卡納大公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一開始只是大公長子的保姆,但她的才華終究引起了大公的注意,在大公的長子不再需要保姆之后,大公就讓她去照看自己的長女安娜,畢竟誰也不指望公主的母親能夠做些什么。
“看來我們要在距離巴黎三法里的地方就要開始疏散人流了。”奧爾良公爵說。
“我真沒想到會有那么多的人。”路易說:“我還以為我只有兩千萬子民。”
“您要體恤人們的心情。”奧爾良公爵咬著羽毛筆的毛尖說:“雖然您在凡爾賽舉行過勝利宴會,但凡爾賽宮并不是每個人有資格入內的,而自從您登基以來,幾乎沒有什么盛大的聚會在巴黎舉行——明明現在的巴黎不知道比過去好了多少,外省人早就希望有機會一睹它的美貌了,巴黎人也這么希望著,他們一直擔心您已經徹底地放棄巴黎,只在凡爾賽做您的國王了。”
“而且如今的法蘭西人幾乎不必擔心出現大饑荒,”柯爾貝爾滿足地說:“任何一個商人都知道,在人們饑腸轆轆的時候,就算是小麥生意也別去做,但等到人們酒足飯飽的時候,就算是狗屎也能賣掉。您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召開過三級議會,甚至寧愿典賣楓丹白露,也沒有繼續加稅在農民身上,我不曾見過圣路易,但陛下,若是有人指著您說,這就是圣路易,我想不會有任何人表示反對的。”
若是十年前,路易還真要尷尬一下,不過他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巴黎與凡爾賽的大臣還只是偶爾恭維一二,外省的官員和教士如果可以,能夠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天,他們若是能夠將這份能力應用在軍事或是民生上,路易就不會總是嫉妒奧利弗.克倫威爾了。
“還有一件事情,”路易對柯爾貝爾說:“我有意允許巴黎居民在這五十天里將自己空余的房間出租。”來巴黎的人太多了,巴黎原先的旅館與客棧根本無法容納那么多的客人,但要鼓勵人們開設旅館也不太現實,畢竟這樣的人流只會在五十天里出現,倒是如果有人愿意出租空房間來賺一筆,反而是雙方得利。
“這是好事,”柯爾貝爾說:“那么我們要征多少稅?”
“五分之一吧。”國王說:“這終究是額外收益,也沒有多少成本。”他頓了頓:“另外定個價,不允許他們無限制地漲價。”他之所以這么做,就是因為達達尼昂伯爵說,皇后林蔭大道上的房間已經到了十個金路易一天了,還不包三餐。
他們這么說的時候,王太子小路易請求覲見,然后他們就看到一群孩子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走了進來。
原來是之前王太子小路易為了平定藝術家們的紛爭,就想出了用真金白銀的“贊賞”來決定其高下的辦法,這個辦法并非十全十美,因為大眾的鑒賞力時常會受到身份與地位的制約,但在此時,要讓這些這些桀驁不馴的家伙接受國王的安排也只有這個辦法。
“你們遇到了什么難事兒嗎?”奧爾良公爵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