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對大郡主產生了這種強烈的好奇心與一種無限近似于好感的感情,并不奇怪,大郡主固然面容秀美,但作為勃蘭登堡普魯士大公之子,腓特烈見過的美人并不在少數,單就美貌,勝過大郡主的也有幾個——但大郡主身上有著這個時代的大部分女性都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對自己的信心與愛護,這點在男性身上我們時常能夠看到,但在女性身上卻很罕見。
在路易十四的年代,女性們被視作身軀成熟但心智不全的偽成年人們,她們必須時刻做出犧牲,成為了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才能被視作“完全的”,要么就是獻身給天主,但這也可以理解為一樁婚姻,修女們是基督的新娘,她們就像是一個妻子侍奉丈夫那樣侍奉天主,要保證自己的虔誠,貞潔和甘于清貧。
當然我們知道,女性的野心與yuwang事實上并不比任何一位先生遜色,不說曾經的曼奇尼們,也不說王太后與王后,就說那位隆格維爾公爵夫人,她不斷地攛掇自己的兄弟與路易十四爭奪王位,甚至不惜奉獻出自己的丈夫與愛人,難道只是因為厭倦了繡花和生孩子嗎?
最初的時候,腓特烈也認為,路易十四的大公主與大郡主也是這樣的人物,太陽王教育和引導她們,和一些老奸巨猾的君主那樣,他們嫁出去的不是一個女兒,而是一個奸細,有時候他們對自己的兒子也是如此,借助操控自己的丈夫和妻子,令自己的娘家得到豐厚的利益,甚至吞并另一個國家,在歐羅巴的歷史并不罕見。
但隨著他對大郡主逐漸了解,腓特烈才發覺,路易十四對他的女兒與侄女懷抱的期待或許還不止于此,當現在這個世界,依然只有男性掌握者幾乎所有的權柄與發言權的時候,他居然也有意讓她們在勝利的宮殿中占據一席之地——腓特烈可以想象得到,一旦他與大郡主結婚,大郡主會毫無疑問地接手過一部分大公(或是普魯士國王)的權力,她不會乖乖地屈居在內宮之中,以生育和“愛情”為生。
害怕嗎?或許,不僅僅是腓特烈,就連勃蘭登堡的使臣,也經歷了不贊成贊成不贊成三個痛苦的階段,最早的時候,他不贊成這門婚事,和勃蘭登堡大選侯的想法一模一樣,他們不能激怒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利奧波德一世;后來他又選擇贊成,是因為他看到了法國國王是如何寵愛這個侄女,又了解到了大郡主的嫁妝——大郡主的嫁妝可能有八十萬到一百萬里弗爾,遠勝于一個公主,而且奧爾良公爵還有意將一片外領地(非法蘭西境內)附贈給她,她可能還帶有一支軍隊,這些對于必然要向外擴張的勃蘭登堡普魯士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另外就像是腓特烈所說的,有些時候,一些東西別人不給,你也可以自己去索要;但最后他又為什么不贊成了呢?還是同樣的問題,大郡主不是勃蘭登堡普魯士的人們所期望的那種王后。
一個國家會對異國的王后有多么排斥與嫉恨,單單看看路易十四的母親和妻子就知道了,他們甚至不允許國王和王后感情誠篤,國王若是不愿意接受“王室夫人”,與王室夫人有私生子,他們能夠造謠國王在生育方面有問題,進而懷疑王后與國王的嫡子是否血統純正——別笑,路易十三就不是那種熱衷女色的國王,他更愿意和先生們一起狩獵打牌,于是那些國王很有可能更喜歡同性伴侶的流言蜚語就像是野火那樣越燒越旺盛,路易十三不得不先去找了一位“王室夫人”,然后才與王后同房,有了路易十四與奧爾良公爵,即便如此,在路易登基之前之后,依然有人傳說路易十四另有自己的親生父親……
這還是建立在王太后,王后鮮少插手政務的前提上呢。
一旦大郡主嫁到勃蘭登堡普魯士,她必然是要成為國王的智囊,或是“著裙大臣”的,貴族們可以忍受一個本國的“王室夫人”在國王的文件上簽名,卻不會容忍王后對他們指手畫腳,到時候會產生怎樣可怕的沖突就連天主也未必能估算得到——尤其是大郡主深受法蘭西國王與奧爾良公爵的寵愛,這是一把雙刃劍,在勃蘭登堡普魯士需要支持的時候,人人都會向她歡呼;但若是大郡主在勃蘭登堡受了欺辱,甚至受到了傷害,那么這也許會成為法蘭西國王對勃蘭登堡開戰的最佳借口。
“你知道吧,”使臣憂心忡忡地提醒道:“若是您們的婚約達成——您有這么一位強勢的妻子,您可能會在很多地方都不那么如意?”
腓特烈來到巴黎也有好幾個月了,除了時常與大郡主一起外出,他和大郡主有時也會以“威廉先生”。“瑪麗女士”的名義信件往來,討論他們遇到的一些事情,或是某些書籍的觀后感——與他曾經有過的約會不同,腓特烈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另一座開放的大學里學習,繁忙、瑣碎和沉重,又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充實感。
比起腓特烈司空見慣的舞會、晚宴、購物或是賭博,與大郡主在一起,當然要辛苦得多,尤其是他意識到,如果他和大郡主成為夫妻,這樣的情況也會成為常態之后——腓特烈不會喜歡,或者說難以承受,但作為將來的勃蘭登堡普魯士大公,更有可能是——國王,他又對此甘之如飴。
他承認自己的天性中有懦弱和貪圖享樂的那部分,也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有著這樣的弱點,他才更需要一個如大郡主這樣的妻子。
“另外,”他補充道:“先生,我想我們都忽略了一件事情,”年少的大公之子摸著下巴——他在普魯士的時候蓄起了一點胡須,但來到巴黎后就全都刮得干干凈凈了,畢竟法蘭西人一概向他們的國王看起,不留胡須:“我與大郡主的婚事,還沒落定呢。”
“除了您,難道還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嗎?”使臣不以為然地說。
“還真有,”腓特烈想起了他聽到的一些傳聞:“譬如卡洛斯二世。”
“怎么可能!”托萊多大主教喊道。
“確實不可能,”胡安.帕蒂尼奧說,迫于外界的壓力,先王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何塞不得不和卡洛斯二世的母親,曾今被他驅逐的瑪利亞王太后表演起相親相愛的劇目來,胡安.帕蒂尼奧雖然是唐璜公爵的下屬,但誰也不能否認他對西班牙與卡洛斯二世的忠誠,所以在一段時間的拉鋸戰后,從巴黎回來的他被拔擢為海軍大臣,這個職位在西班牙的朝廷里有多么重要不必多說,同時他還負責著外交事務,可以說是半個首相。
如今這位“半個首相”也快要不堪重負了,也許是看到法蘭西在吞下佛蘭德爾與荷蘭之后似乎已經心滿意足,又或是神圣羅馬帝國也正在忙于對付奧斯曼土耳其人,英國人也在忙碌于對付羅馬教會與再一次從盟友變成了敵人的路易十四……唐璜公爵與瑪利亞王太后之間又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波瀾,有好幾次他們的火槍手與侍衛,直接在街頭廝殺,弄得人心惶惶。
如果說這不過是故態復萌,那么讓胡安快要精疲力竭的還有他們的國王卡洛斯二世,眾所周知,哈布斯堡的血液過于濃郁帶來的惡果全都落在了卡洛斯二世身上,他甚至不如葡萄牙的阿方索六世,阿方索六世只是身體殘疾,頭腦倒還清楚,卡洛斯二世卻只是一只只會狂喊怒吼的野獸。
胡安.帕蒂尼奧之所以會屈從一個私生子,也是因為從這位國王身上一次次地品味到了失敗的苦澀,他似乎總是沉浸在另一個世界(也許是地獄),無法理解別人的意思,也無法被別人理解,胡安很早就知道,卡洛斯二世是無法履行他的義務和使用他的權力的。
但這樣的情況突然發生了改變,某天——當然,這其中牽涉到人世間最黑暗最邪惡的那些東西就不說了,在胡安與那些必然會反對的人知道之前,卡洛斯二世就被灌下了魔鬼的仆從煉制出來的藥水——唐璜公爵與瑪利亞王太后并不認為自己有錯,據說這種藥水可以延長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的性命,并讓他如同一個健壯的年輕人一般。
聯想到卡洛斯二世不久之前定下了的婚約,他們可能已經計劃好,一等哈布斯堡的公主滿十二歲,就要求她與卡洛斯二世同房——也許他們會有一個健康的兒子呢?
胡安不否認自己也有這樣的念頭,畢竟他們這幾年來愈發地提心吊膽,卡洛斯二世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最后一人,如果他在沒有親生子的情況下死去,那么他姐妹所生下的兒子就有資格繼承西班牙的王位——鑒于西班牙的瑪格麗特為利奧波德一世所生的兩個兒子都已不幸夭折,最有可能就是她的姐姐為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生下的小路易。
一想到一個波旁會成為法國與西班牙的共主,所有的國家都會為之心驚膽戰——這樣路易十四無需一兵一卒就能得到比佛蘭德爾與荷蘭加起來還要廣闊的領地,與更為綿長的海岸線,他的王太子還娶了葡萄牙國王的女兒為妻,雖然這位公主在完婚前必然會發誓放棄對葡萄牙的繼承權——但路易十四的特蕾莎王后就沒發過誓嗎?沒有嘛?
有這樣的威脅在,在唐璜公爵與瑪利亞王太后的先斬后奏下,就算是托萊多大主教也不得不忍下了這口氣,更不用說別人了,幸而上帝保佑,他們的國王確實在康復,而且醫生檢查過后也說,國王的四種體液已趨平衡,尤其是可貴的黃膽汁,這意味著國王的男子氣概正在增強,國王的貼身侍從也說,自從國王出生起就一直空空如也的蛋蛋也變得有分量了……這對所有的西班牙人都是一個好消息,鑒于卡洛斯二世已有十三歲,也有人提出應該安排幾位合適的“淑女”陪伴國王。
瑪利亞王太后與唐璜公爵卻難得地保持了一致,他們拒絕了這樣的要求,就算是引起了人們的懷疑也依然堅持。
只有胡安.帕蒂尼奧與托萊多大主教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因為卡洛斯二世恢復的不單是身體——他的神志也終于在十三年后回到了這個軀殼里。
卡洛斯二世雖然恢復了神志,但因為之前的十三年他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所以他就像是一個才降臨于世的嬰兒,他對什么都感興趣,會興致勃勃地嘗試,也會模仿著人們說話和做事,一開始的時候或許會被忽略,但很快就有忠誠的侍從回報給了托萊多大主教與帕蒂尼奧海軍大臣——他們一個是王太后的支持者,一個是唐璜公爵的支持者,但奇妙的是,他們更忠誠于國王,他們當然希望……希望國王能夠盡快補上缺失的十三年時光,但無論是瑪利亞王太后還是唐璜公爵都保持著一種冷漠并且曖昧的態度。
他們根本不希望卡洛斯二世有自己的思想——因為那樣他們手中的權力就會被國王奪走了。
雖然托萊多大主教與胡安.帕蒂尼奧一再勸說,但關系到自身的利益,這兩位并不算怎么聰明的上位者都表現的相當堅決——托萊多大主教與帕蒂尼奧只得暗中動點手腳,像是胡安送來了他的外甥女做國王的侍女——他的外甥女是個聰明且有學識的姑娘,大主教則送來了他只有十歲的弟子,他出身不顯,只是一個教堂園丁的兒子,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能被留在國王身邊,但他能夠成為大主教的弟子,就注定了他天賦出眾,有他的陪伴,卡洛斯二世已經無限地靠近一個正常人了。
但就算卡洛斯二世能夠成為一個健康的人,要否認之前與哈布斯堡公主的婚約,重新與法蘭西展開談判,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卡洛斯沒有問題,那么奧爾良公爵的女兒也就不那么有資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