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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白鼬被人一把攥住,為首的火槍手頓時松了口氣,他只略略一掃,猜想這些人可能只是一些牧民、守林人或是伐木工,他將手伸到口袋里,想要抓出一枚小銀幣的時候,卻聽到身后爆發出一聲比白鼬更急促尖銳的喊叫,一柄短斧擦著他的面頰飛過,直接披中了那個站起身來的人的面孔。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火槍手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但他也立刻拔出了火槍——只見那些韃靼人飛快地從他們身后繞出來,就像是狩獵野獸那樣,他們毫不猶豫地對那些火堆邊的人發動了攻擊,火槍手們一邊護著王太子后退,一邊分出一部分人與從林中沖出來的人作戰。
這些野人甚至比他們見到的韃靼人更寒酸,很多人身上甚至沒有皮袍,只有累贅的布條累加在一起——他們的腦袋與四肢從骯臟的條狀物里伸出來,活像是一根根兇狠的拖把,他們手持著長矛、粗陋的刀劍,木棍與石塊,就像是被驚動了的鸮鳥那樣成群結隊地涌出來——這場戰斗來得實在莫名其妙,而又酷烈異常。
王太子小路易雖然沒有去過戰場,但他有個異母兄長盧西安諾,也就是科隆納公爵,雖然他們在暗中一直在爭奪父親的愛,但兄弟之間也有著幾分真情實意,科隆納公爵又是路易的頭生子,很有長兄的風范,無論是在凡爾賽,巴黎或是加來,又或是南特,他一直都十分照顧弟弟妹妹。
作為第一個被路易十四帶上戰場的孩子,科隆納公爵當然也不止一次地與小路易、小歐根甚至大公主與大郡主描繪過戰場上的情景,當然,單獨與男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言語就要直接得多——火槍與火炮盛行的時代,戰爭造成的傷亡已經非常可怕了,火槍的子彈即便沒有后世的子彈那樣大的威力,依然會造成許多血肉模糊的傷口;火炮還在使用石彈的時候,就已經可以令人筋斷骨折,在換了鐵彈與霰彈之后,它會像是一把死神的犁那樣直接在戰隊里犁出一條鮮血淋漓的道路來;還有那些被擲彈兵拋進堡壘的火藥罐,如果實在不幸,那么堡壘里的敵人可能會連一具完整的尸體都留不下來。
這樣的場面,即便只通過科隆納公爵干巴巴的復述,就足以讓王太子心驚膽戰了,他甚至還做了幾次噩夢,只是考慮到祖母與母親對科隆納公爵的忌憚,他沒讓任何人知道噩夢的源頭。
小路易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將會勇敢地面對任何痛苦與死亡,哪怕那是針對自己的。
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真正的戰斗竟然是這樣的——與科隆納公爵所說的,在彌漫的硝煙里,在高聳的堡壘下,在鼓聲中,在有序的隊列前,士兵們穿著整齊的制服,神情嚴肅地踩著節拍向敵人走去——他們的敵人也是如此,即便會有人受傷,會有人死亡,也是莊嚴并且井然有序的——它或許會是如勒布朗先生陳列在凡爾賽大畫廊里的一幅杰作,又或是高乃依先生創作出的一出隆重而宏大的悲劇。
但他所見到的,卻是如同野獸一般的人類。
國王的火槍手本能地想要拉開距離,這個做法很對,這場遭遇戰出乎兩者的意料,但要對付這些連韃靼人也不如的暴徒他們的武器與馬匹占據了絕大的優勢,但就如在真正的戰場上,在這種密林里與一群野蠻人貼身戰斗絕對不是什么正確的對策——但他們一后退,他們身后的韃靼人就沖了上去。
韃靼人一旦與這些人糾纏在了一起,情勢就變的更加混亂了,他們就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獵犬遇上了一群饑腸轆轆的惡狼——是的,一開始的時候,韃靼人的突然發難砍到了所有正在火堆邊的暴徒,但隨著從林中涌出的敵人越來越多,長矛與長柄斧頭如同林木那樣被豎立起來,他們身下的馬匹倒成了累贅。
一個火槍手拉住了王太子的韁繩,準備把他往帶走,小路易只一瞥,就發現他正是達達尼昂伯爵的表兄皮埃爾,這個沉默寡言的好先生,為國王效力的時間甚至超過了達達尼昂伯爵,也是一個年逾五十的老人了,但國王在詢問他要不要受封一塊小小的領地,平靜而愉快地在家鄉度過余生之后,他和達達尼昂伯爵一樣,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甚至說,他寧愿在戰場上被一枚炮彈當胸擊中,也不愿躺在床上,在女人的哭泣中回到上帝腳邊。
也因為有著這樣的忠誠,膽量和經驗——在這場戰役中,國王把他派到了王太子身邊,這是一個重要并且榮耀的任務,皮埃爾先生當然要保持十二萬分的謹慎,但王太子立刻將手放在了他的小臂上:“那些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皮埃爾先生說。
“但他們正在攻擊我父親的下屬。”王太子說:“我命令你們去幫助他們。”
“我首先要保證您的安全,”皮埃爾打量了一下此時的情況,“讓我們到方才的那處小丘去,殿下,您可以從那里居高臨下地觀看這場戰斗。”他揮手叫來一個火槍手,將王太子的命令傳達下去,而后與另外一些侍從一起,護衛著王太子策馬奔上那處小丘,王太子立定的時候,看到另一個火槍手正策馬向駐軍的方向去。
這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當然,最穩妥的當然是將王太子送回城堡,但皮埃爾先生大略估算了一下敵人的數量,如果這里只有韃靼人,那么局勢還有可能變化,但這里還有王太子的侍從與火槍手——與其在情況不明的時候貿然返回卡姆尼可,不如在這里等待援軍到來,駐軍地比起城堡距離這里更近。
王太子小路易一登上丘陵,就能夠將整個戰場看的更加清楚了,火槍手與法國侍從們正在有序地退出密林,韃靼人與那些暴徒糾纏在一起,,但也正在慢慢地后撤,他在這里看不見安沃的臉,也不太明白安沃為什么會突然發動攻擊,但王太子覺得,他現在只怕在后悔。
安沃在后悔嗎?不盡然,法蘭西的王太子是無法了解韃靼人的想法的,他們不擅長放牧,不擅長種麥子,也不擅長經商,他們也沒有土地或是房屋,一個部落又一個部落的韃靼人就像是被風吹動著的滾草,只能靠著出賣自己的武力為生——他們已經習慣了在任何時候戰斗。
在王太子的火槍手還在考慮應該給那個抓住了白鼬的人一枚小銀幣,還是一枚大銀幣的時候,安沃已經一眼認出了這些人也是韃靼人——克里米亞韃靼人,而且是最底層的奴兵,也就可以說是消耗品,他們究竟是怎么潛入這里的暫且不得而知,但這些人頭腦簡單卻嗅覺靈敏,就像是你在遇到一頭野獸的時候絕對不能轉過身去那樣,安沃不假思索地就投出了手中的戰斧。
密林中藏著的人竟然要比安沃以為的多,他們雖然武器粗劣,但人數占有優勢,從馬上往下看,全都是一條條伸出來的手臂,在密林中馬匹無法提速,敵人給安沃的壓力也在隨著數量增加,此時一只干枯的手緊握著的火把猛地敲在了安沃坐騎的后臀上,馬匹吃痛,猛然向前一竄,直接沖向了幾根豎立起來的長矛,安沃見勢不妙,立刻從馬鐙里滑出靴子,從馬上跳到地上,他一落地,就有至少三柄武器向他刺來,安沃看定了一柄羊頜骨的短矛,讓它擊中了自己——就像是所有的韃靼人都抱怨過的那樣,羊短窄的下頜骨只撕開了安沃的皮袍,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翻卷的傷口,看起來可怕,卻并不嚴重。
安沃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柄短矛的矛頭,他正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但作為首領的兒子,充足的肉食保證了他有與成年人匹敵的力氣,尤其是他選擇的那個敵人雖然兇狠但十分虛弱,安沃把他拉進自己的懷里,用短刀了結了他的性命,而后用肩膀舉起他,就像是舉著一枚盾牌那樣,徑直撲向了另外兩個敵人——他的敵人嚎叫著,其中一個揮舞著一柄石錘,這枚石錘直接讓他的“盾牌”從肩膀上滑落,另外一個敵人揮舞著一根木棒,向他的腦袋打過來。
但這時候安沃已經抓住了一柄戰斧,他不知道這是他的,還是敵人遺落的,但他就像是意大利人善于使用刀叉那樣善于使用戰斧,他一邊矮身讓開那根來勢洶洶的棍棒,一邊反手一下,砍傷了“石錘”的腿,他沒有補上另外一下,跳過倒下的石錘,將自己與“棍棒”的距離拉近到只有一臂,然后他理所當然地揮動了一下手臂,“棍棒”的表情終于凝固在驚慌失措上。
可就在這時候,一個攀到樹上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向他射了一箭,他跌倒在地上,身邊是雜亂的馬蹄和靴子,這種情況下,能夠被同伴發現和救援的幾率低得可憐,安沃咬著牙,正準備一躍而起,就有一錘子敲在他的背上,他不知道是不是另一個“石錘”,但這一下似乎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
隨著一只馬蹄踏過他的身體,年少的韃靼人耳朵,口鼻和眼睛都流出血來,他當然是不甘心的,他的父親告訴他說,他將要去服侍法蘭西蘇丹的長子,他以后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個貴族,一個領主,就像是他們曾經的領主——如果不是他與王太子年齡相仿,這件好事兒還輪不到他,他的兄長更強壯,更勇敢。
雖然王太子要求他們去救援韃靼人,但皮埃爾還是冷酷地看著韃靼人折損了快一半,那些裝束古怪的暴徒與流民也已經幾乎全都離開了密林才讓侍從與火槍手列陣射擊——這些陌生的韃靼人似乎對新式火槍不是很了解,他們一個勁兒地往前沖,以為可以憑借速度與人數來抵消熱武器的威脅。
這當然只能說是一種可笑的妄想。
就在這些暴徒開始遲疑與躊躇的時候,法蘭西人的軍隊也到了,沃邦將軍親自率軍前來,在看到王太子的時候才終于松了口氣,接下來的事情就要簡單得多了,那些暴徒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沃邦早就讓軍隊包圍了整座密林。
王太子立刻就被護送回了城堡,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安沃雖然僥幸生還,但他的妹妹梅朵和其他年輕的韃靼人都死了。
有關于此事的情報也被送到了路易十四的面前,當然,一群克里米亞韃靼人,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先鋒與探子突然越過了薩瓦河,潛入到距離卡姆尼可如此之近的地方,實在是令人意外和擔憂。
“我可以知道他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么?”路易問。
“他們得到了維利卡普拉尼高地牧民的幫助。”盧瓦斯侯爵回答道:“這些牧民經常會使用羊皮氣囊來渡過薩瓦河,這次他們可能一下子弄了幾百只羊皮氣囊,才將一群克里米亞韃靼人帶入了卡姆尼可地區。”
“等等……”一旁的小路易吃驚地問:“您在說誰?那些牧民難道不是斯洛文尼亞人嗎?”
“對啊,”盧瓦斯侯爵說:“他們可以說是斯洛文尼亞人。”
“那么他們怎么能……”王太子想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怎么表述:“他們怎么能夠去幫助我們的敵人?”
“說的很對,”路易說:“我們的敵人,可不是他們的敵人啊。”斯洛文尼亞只是被神圣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控制,可不是就屬于哈布斯堡了……“對于那些牧民來說,我們與奧斯曼土耳其人沒有什么區別,他們一樣要繳納賦稅和服役,不,應該說,他們更憎恨我們,因為我們奪走了他們的財產和家園。”
王太子小路易頓時張大了嘴——他以為他們是正義的,那些牧民,那些斯洛文尼亞人應該如同十字軍圣戰時的耶路撒冷、黎波里、大馬士革人那樣發自內心地擁護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