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那句老話,”圣西蒙公爵說,“我什么也不想做。”
“問題就在這兒,”旺多姆公爵說:“您偷走了國王的權柄,卻沒有把它還回來。”
“它是我一手一腳建造起來的,”圣西蒙公爵不悅地說:“就算是國王也沒有權利把它拿走。”
“希望您在五十年前也敢這么對路易十三說。”旺多姆公爵頓了頓手杖:“那時候確實是個好機會,國王的敵人們同時掀起了對他的暴亂與陰謀,而您與夏維爾伯爵之間的私人恩怨又造成了一段時間的權利真空,”公爵說:“但沒有路易十三,也就沒有圣西蒙公爵,您已經背叛了您的國王一次,現在還要背叛上第二次嗎?”
旺多姆公爵這樣說,是因為當時路易十三是為了與黎塞留紅衣主教的密探組織分庭抗禮,才大膽地拔擢了當時寂寂無名的圣西蒙公爵,但那時候還只是一個普通侍從的克勞德先生,很顯然,他認為他的天賦與辛勞才是這張沉甸甸的羅網最終能夠形成的原因,他也許在最初的時候感激過路易十三,但很快,他的野心勝過了這份感激,夏維爾伯爵也正是覷中了這點,才能在這對君臣中挑撥離間——如果那時候黎塞留紅衣主教沒有突然離世,路易十三急著收斂他的權力與財富,他們或許還有相互挽回的機會,可惜,無論是路易十三,還是圣西蒙公爵,都拒絕向對方低頭。
站在路易十三的立場上來說,有圣西蒙公爵,也能有夏維爾公爵,他并不認為自己的密探需要一個不可或缺的頭目,但夏維爾伯爵確實令他失望了。而當時的圣西蒙公爵或許也只是在等路易十三察覺到這個錯誤,圣西蒙公爵現在表現的非常強硬,但讓旺多姆公爵來看,也許他也始終沉浸在一種微妙的遺憾里,他很有可能并沒有想到事情最終會演變到那種無法收拾的地步。
“您說我的國王,先生,我還不曾向路易十四效忠,”圣西蒙公爵倨傲地說,他出身平平,不免時常顯露出高人一等的姿態來:“也說不上背叛什么的。”
“但您正站在他的領地上,”旺多姆公爵說:“您的爵位來自于他的父親,他繼承了他父親的王冠,您就應該對他俯首稱臣。”
“您是指封臣的義務,當然,我會遵從他的旨意,為他提供食物、樂師、女人和士兵,或是馬匹,盔甲,但除了這些之外,他不能對我指手畫腳,也別想讓我離開我的封地。”圣西蒙公爵說,同時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我老了,旺多姆公爵,我對脂粉,對跳舞,對賭博都沒什么興趣,我不會去巴黎,更不會去凡爾賽。”
旺多姆公爵看了他一眼。他想起自己的孫子寫給他的信中說,國王曾經無意間和他們說過一句話,他覺得非常有道理——那就是永遠別把他人看做蠢貨,雖然有些人確實很蠢,但人群里永遠會有聰明人,以及能夠理解聰明人的人——路易十四煞費苦心地建起了如同地上天國一般的凡爾賽宮,又將巴黎變作了金融與藝術的殿堂,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為了吸引整個法國甚至歐羅巴的人脈、錢財與資源向這兩座姐妹一般的中心城市聚攏。
在閱讀史書的時候,也許會有人覺得奇怪,那些貴族們如何會放棄在自家領地上說一不二的尊貴地位,跑到盧浮宮,或是凡爾賽宮做一個小小的仆役——這種情況我們大略可以參考數百年后的超大城市對中小城市近乎于摧毀性的傾軋——按照馬斯洛的理論,人的需求分作五等,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需求。在中小城市里,那些能夠滿足第一與第二等需求的人可以說是少數,更直白地說,他們屬于上層階級,就像是那些固守在領地上的諸侯與貴族們,但要滿足之上的三等需求,一處幾乎不可能再有任何改變的領地就變成了對他們的桎梏。
這個時代,就算是一個伯爵,他的領地也僅限于兩三阿朋特(法國面積單位,約2050公畝)的平坦耕地與約有耕地三倍面積的山地或是丘陵;公國,也就是公爵的領地,是伯爵的十倍;大公國,大公的領地則是公爵的十倍,當然,有些時候這些領地也會出現縮水或是“差錯”,也就是說,有些人的領地也不過是一張空頭文件。
除了寥寥無幾的大公與公爵之外,可以想象,一個只能守在領地上的伯爵,侯爵或是男爵,子爵會有多么難捱,他們固然可以對領地上的民眾生殺予奪,但除了一些性情古怪的家伙之外,很少有人能夠從中得到源源不絕的樂趣——追逐享受,或是更進一步,滿足自己的野望,也就是對第三等到第五等的追求,在那些荒僻無趣的地方根本不可能達成——但凡爾賽或是巴黎可以滿足他們。
他們可以如洛林公爵那樣直接賣掉自己的領地,沉溺于無盡的舒適、奢靡與快樂之中;也可以如莫爾馬特公爵那樣,為了自己的愛情而向年輕的國王屈膝;他們也能夠如同蒂雷納子爵或是大孔代那樣,因為國王賞賜給他們的權柄而發誓忠誠……但也有一群人,一群我們上面提到的聰明人,他們或早,或晚地看明白了,路易十四接過了從路易六世開始傳承下去的意旨,是的,從路易六世開始,每個法蘭西國王都在孜孜不決地尋求聚斂王權的方法,之前的國王們幾乎都采用了“共御外敵”的方法,借助對外戰爭來加強王權,削弱諸侯,他們干得不壞,至少在十字軍東征、百年戰爭與三十年戰爭——這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戰爭之后,法國的貴族們確實元氣大傷,畢竟作為封臣,他們沒有拒絕國王索取士兵與軍備要求的權利,不然國王就能收回他們的領地。
到了路易十三的時候,路易十三也還在外面打仗,到了路易十四,這個年輕的國王雖然沒有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但他的勝利締造了兩個對貴族們相當不利的結果,一是國王的威望在民眾中達到了一個無法逾越和摧毀的高度,二就是國王借此建起了一只能夠輕而易舉擊敗任何諸侯甚至聯盟的常備軍。看看查理二世在倫敦想要組建起一支常備軍有多難就知道了,那時候的法國貴族們知曉國王竟然為了他的軍隊甚至抵押了楓丹白露宮的時候,不得不說,多半都抱著看好戲的態度。
當初馬扎然主教為什么異常堅決地不允許對低地地區開戰?正是因為這個地區面積過于廣袤,又直接影響到數個國家,法蘭西如果敢對佛蘭德爾或是荷蘭開戰,那就像是一腳踏進了一個大泥沼,脫身不得又得不到什么好處——他大概沒想到他的國王學生竟然會如此放誕,他就像是一個大膽的賭徒那樣,用盡了無法對外人言的卑劣手段,懷著一顆滾熱而又瘋狂的心臟,在低地地區投下了所有的籌碼。
他賭贏了。
這是一個巨大的勝利,也蒙蔽了一些人的眼睛,或是引起了他們的貪婪之心,就算是那些不愛享樂的人,他們也會期望在國王的勝利中攫取一部分利益,關鍵在于,如果他們繼續留在距離國王千里之外的地方,又有什么人會對國王提起他們呢?于是他們就放棄了自己的領地,把它們交給國王的官員,自己前仆后繼地拜倒在了國王的靴子下。
但總有人能夠看穿這些伎倆的,有人始終拒絕離開領地,哪怕路易十四已經在凡爾賽宮為他們留了一個房間,甚至套間。
“那么您就打算在您的封地上待一輩子嘍?”旺多姆公爵說。
“是的,回去告訴國王,”圣西蒙公爵說:“我們還是不要相互打攪了。”
“那么您的孩子呢?”旺多姆公爵說:“雖然他現在還很小。”
圣西蒙公爵固然老邁,但他的妻子到還很年輕,他的兒子令人驚奇的小——他是75年生的,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嬰孩。
“他或許會抱怨,”圣西蒙公爵說:“但我想我可能聽不到了。”
“那么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旺多姆公爵道:“只怕事情沒那么簡單,先生,您猜國王為什么突然想要來這么一場大巡游?”
“他在展示,力量,或是魅力什么的。”圣西蒙公爵嘆息著說:“我的兒子還很小,但別人的孩子可不小了,他們都是年輕人,權勢、愛情與錢財都能讓他們動搖,一旦這些年輕人跟著國王跑去了巴黎,凡爾賽,老家伙們再堅持又有什么用呢?天知道會不會再跑出來個洛林公爵。”
“所以有人想要阻撓這次大巡游,而您知道了卻依然保持沉默。”旺多姆公爵說:“您預備著看著國王去死嗎?”
“不至于,”圣西蒙公爵平靜地道:“您也說只是阻撓。”
“當初他們怎么對您說的?他們是不是說只希望讓路易十三小小的吃上一頓苦頭?”旺多姆公爵露出了譏諷的神色:“您怎么會如此狂妄?以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太陽王的光芒有多么耀眼,他的敵人就有多么陰暗,他們嫉妒他,憎恨他,用盡了手段想讓他隕落……”
“我有點不明白。”圣西蒙公爵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先生,您也吃過路易十三和黎塞留的不少苦頭,但看您現在的話,您倒是挺愛您這個侄子的。您也知道他在做什么吧,他有意剝奪所有貴族的領地和天生的權力,他要求他們臣服在他的腳下,充作犬馬,他自詡太陽王,也許正是因為太陽只有那么一顆——他甚至不屑于星辰和云朵的襯托,所有人都是他的仆人和奴隸,您也是,您的子孫也是,您們失去了領地,您們的爵位就像是空氣中的泡沫,與那些徒有虛名就沾沾自喜不已的鄉巴佬有什么區別?”
“……”旺多姆公爵沉默了一會,然后他笑了笑:“關于這個,我還真要贊同您的意見,是的,您說的很對,我們的陛下大概不會允許法蘭西有第二個聲音。”
“您不打算反對?”
“我為什么要反對呢,”旺多姆公爵說:“先生,我是旺多姆公爵,也是亨利四世的兒子,但更重要的是,我也是一個法國人。”
圣西蒙公爵聞言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嗤笑:“我還以為只有孩子才會輕信國王的教士們傳播的那些思想。”
“正確的思想。”旺多姆公爵不緊不慢地說:“也許您期望著看到一個分崩離析的法國,這樣就不會有人會去追究您的失責與瀆職,您甚至可以靠著竊取的權力謀得更大的利益,但我必須勸告您一句,國王讓我到這里來,并不是畏懼,又或是猶疑,他的手里有三股隱秘的力量,您以為他會對那些人的陰謀一無所知嗎?他只是不愿意看著自己父親留下的痕跡最終被白白耗費或是被錯誤地使用罷了,圣西蒙公爵,”他站起來:“陛下要我對您說,如果您愿意奉上那份小小的紀念品,他會很高興,但如果不,他也不會太在意,畢竟他也可以自己來拿,很簡單,”他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您知道吧,除了國王的火槍手和侍從之外,有一支五萬人的軍隊也一直緊緊地跟隨著他。”
“就算是國王,”圣西蒙鐵公爵說:“也沒有那個權力隨意剝奪一個貴族的資產,爵位或是領地。”
“叛逆除外。”旺多姆公爵說:“您覺得他們找不到證據嗎?”他輕微地擺動了一下腦袋:“我知道您還想要觀望一陣子,但我想我們的國王不會有太多的耐心。”
大郡主一行人完全不知道他們在咖啡館見到的那位老人是個怎樣的人物,他們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圣日耳曼昂萊宮,帶著他們覺得漂亮或是美味的特產,預備奉獻給國王,大郡主覺得陛下會愿意看到這些的,因為絢麗的畫板,柔滑的布料和肥美的香腸,都不是生存的必需品,這表示這里的人們生活富足,才會開始追求享受。
他們在另一個房間里等候的時候,看到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正從國王的接見室里走了出來,約瑟夫一見到他,就立刻蹦了起來,跑過去攬住了對方的脖子,親親密密地喊道:“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