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蘭修女,原先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女士,幾乎已經快要被人遺忘的人,又一次出現在了法國。
她離開法國的時候,凡爾賽尚未完工,她居住在盧浮宮,后來是楓丹白露,即便如此,巴黎的繁榮依然讓她深深地嘆息……因為瑞典的斯德哥爾摩與之相比簡直就是一座色彩暗淡的普通村鎮。如今,她站在凡爾賽里,涌上心頭的更不知道該說是憤怒,還是慶幸,又或是一點無從查找來由的喜悅。
她的國家與人民拋棄了她,但她必須承認,他們做得對,那位大公主只要能夠為瑞典帶去法國的十分之一,她就不愧為瑞典王后,也不算辜負了卡爾十一世對她的深情款款——她是知道卡爾十一世為王后在“王后島”上建造了一座專屬于她的王宮的。
路易十四也在看著這位曾經的女王,現在的修女。
他第一次見到克里斯蒂娜的時候,她退下王座不久,驕傲而狂妄,甚至在他的一再提醒下,依然堅持在楓丹白露宮處死了出賣她的侍從。
楓丹白露是法國國王的領地,城堡,也就是說,從克里斯蒂娜開始,所有人都是被他盛情款待的客人,就算克里斯蒂娜要懲戒叛逆,也應該在回到瑞典后,而不是不顧法國國王的顏面,殺死他的客人之一,這是對國王與“賓客法”的挑釁。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路易十四徹底抽回了對克里斯蒂娜的支持——身為女性與對天主教的傾向,原本就是這位年輕女王的兩大弱點,讓她在很多方面處于劣勢,不過這種情況也有利于法國設法收攏瑞典,所以說,路易十四原本是想要與她結盟的,但短短幾天,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位女士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或者說,無法看懂局勢,認為自己無需控制——她不適合成為一個統治者。
路易十四立即與克里斯蒂娜的表嫂,也就是瑞典國王卡爾十一世的母親達成了協議,對瑞典王太后來說,克里斯蒂娜女士一直是她與孩子的心頭大患——誰都知道,她的丈夫是卡爾九世的外孫,克里斯蒂娜才是卡爾九世的孫子,更別提他們是在三十年戰爭的時候才從德國回到瑞典的,被瑞典人視作外國人也不奇怪。
卡爾十世即位后又經常在外面打仗,并不常在斯德哥爾摩,瑞典人對他十分陌生,他去見上帝的時候,卡爾十一世也只有五歲,那時候已經有人叫出,應該讓退位的女王重新回到瑞典,而克里斯蒂娜也說出類似于如果卡爾十一世不能做一個合格的國王,她要重回王座的話來,并且付諸于實行——開始周游各國尋求支持。
法國國王不在這時候落井下石,已經足夠卡爾十一世與其母親感念的了。這也是為什么,在大公主開始議婚的時候,瑞典拿出的誠意是最足的。
但對克里斯蒂娜來說,這就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與欺騙了。
更別說,這里卡爾十一世與大公主伊麗莎白的婚事一定,這邊路易十四就讓米萊狄夫人為被軟禁在羅馬的克里斯蒂娜女士送去了修女的頭巾。
長達十多年的囚禁生活讓克里斯蒂娜完全失去了原先的顏色,就像是被歲月灼烤過的玫瑰花,憔悴,單薄,空洞,只有那雙眼睛還殘留著一點屬于女王的光芒,哦,對了,還有一刀刺穿了“意外訪客”的膽魄與身手。
被很多人遺忘了的克里斯蒂娜女士又被一些人想了起來,畢竟法國國王的弱點實在不多,在大戰將臨的時候,讓瑞典陷入內亂顯然也是一個好主意,針對原先的西班牙王后安東尼婭的刺殺,不過是他們放出的煙幕彈,在法國國王在羅馬的人手正在忙于保護這位前王后的時候,他們就去找了瑞典的前女王。
他們說的很動聽,聽起來也很有實行的余地,作為在位的統治者,總會被一部分人厭惡與不滿,也有些人會有意乘著暴亂與政變謀取攀升的機會,克里斯蒂娜在位的時候,雖然有不少反對者,但也有很多支持者,尤其是那些被她拔擢到貴族階層的平民,“他們時刻記得您。”那些人這樣說,竭力勸說克里斯蒂娜和他們回去瑞典,他們甚至說,只要克里斯蒂娜愿意,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將會是她的庇護人。
克里斯蒂娜倒記得這位皇帝陛下,當初卡爾十世才是他的被庇護人,畢竟卡爾十世的父親是普法爾茨茨魏布呂肯公爵的子嗣。
她假意順從,在對方疏于防備的時候,給了身邊的人——也是他們之中發號施令的人一刀——她很清楚,在一群人中,身份最尊貴的人突然倒下,生死不明,其他人一定會先想著救護他而不是抓捕逃走的人,至少也會混亂一陣子。她猜得不錯,她和那個人并肩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從修女的長袍下拔出的刀子刺入了頭目的腰側——克里斯蒂娜雖然沒有上過戰場,她的父親卻是把她當做一個兒子教導的,她知道腰側是一個相當致命的地方——沒有骨頭的妨礙,肌肉單薄,刺傷后引起的劇痛會讓人叫都叫不出來。
然后她迅速地跳下馬車,穿入了黑暗的街巷。
這些人的話她聽了不是不心動,但在修道院的十年里,她也不是沒有思考過,米萊狄夫人的話雖然殘忍但也很實際,她都五十多歲了,不可能再有孩子,沒有繼承人的結果是不是她從卡爾十一世這里奪來的王位依然要還給他和他的后人?而且就算她還能坐在王位上很多年,她要怎么應對路易十四的怒火?
路易十四謀取西班牙王位的計劃可能失敗,但瑞典怎么能對上擁有十五萬甚至更多常備軍的法國?
瑞典也是父親留給她的瑞典,她失去了它,但不意味著她就愿意為了一己之私看著它成為兩大勢力傾軋下的犧牲品。
讓她感到驚訝的是,沒有忘記她的人居然還有那位米萊狄夫人,她居然早就守候在修道院外,在那群人正在忙于救援他們的大人,以及追捕克里斯蒂娜女士的時候,他們反被路易十四的人一舉擒獲——雖然這種說法會讓羅馬教會感到氣惱不已,不過現在的羅馬已經不是克雷基先生擔任大使的時候了(就是羅馬熱鬧滾滾一章的男主角),這里到處都布滿了法國人的勢力,從商人,到教士,再到騎士以及官員都有。
克里斯蒂娜對米萊狄夫人還是有些熟悉的,這位法國國王的秘密情人經常前來修道院探望或說是監視她,她需要什么都可以和米萊狄夫人說,這讓她的修道院生活不至于艱難無趣。
米萊狄夫人帶著國王的命令——國王說,如果克里斯蒂娜聽從了那些叛亂者的唆使,那么她將要接受的懲罰就與那些人一樣;但如果她反抗或是逃跑了,哪怕未遂,米萊狄夫人可以聽聽她的請求,看看她對國王有什么要求。
克里斯蒂娜沉默了一會后,就說,她想要覲見法國國王。
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見到路易十四的時候,她是個成熟果敢的貴婦人,而路易十四還是一個少年。
他們再次見面的時候,路易十四已經完全脫去了稚氣,現在的他如同一頭威嚴的雄獅,令人無法直視,而克里斯蒂娜呢,十年來的幽禁生活讓她迅速地老去,雖然因為體型瘦削而沒有露出多少老態,也只在眼角唇邊有著細細的紋路,但那頭銀白色的短發似乎正在不斷地述說著她的不甘與苦難。
她的行為已經表明她不會再成為卡爾十一世的威脅,路易也不會對一個曾經的統治者咄咄逼人,他們對視了一會后,路易說:“有件事情我也是剛知道,不過我想我可以告訴您……女士,我的外孫,您侄孫已經出生了。”
克里斯蒂娜露出了恍惚的神情,一瞬間她甚至不理解路易在說什么,但下一刻她就想起來了,路易十四的女兒大公主伊麗莎白現在正是瑞典王后,路易十四的外孫,她的侄孫可不就是瑞典王太子嗎?
“也許我該說聲恭喜……”她說。
“我們可以同樣感受這份喜悅,”路易十四說:“既然我們成為了毋庸置疑的親眷,克里斯蒂娜女士,現在我愿意給您一份恩典,您可以告訴我,您想要用怎樣的方式度過之后的三十年或是更久。”
“您是說我無需回到修道院里去了嗎?”克里斯蒂娜問道。
“小德蘭修女依然會在修道院里直到故去,但克里斯蒂娜夫人不必。”路易十四說:“除了瑞典,您可以選擇任何一個您覺得稱心如意的地方安居,您每年都會有一筆與公爵夫人相稱的年金,幾處房屋,一些仆人,除了不能隨心所欲地離開住地之外,您盡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今后的生活。”
“我確實向米萊狄夫人抱怨過修道院的生活,”克里斯蒂娜平靜地說:“您的安排正是我所需要的,陛下,請您給我安排一個寧靜又溫暖的地方,有個地方可以騎馬,也可以看看大海——譬如您的普羅旺斯就很好。”
“好吧,就那里。”路易溫和地說:“那里的葡萄酒和蜂蜜都很不錯。”
克里斯蒂娜提裙,屈膝行禮:“萬分感激,陛下。”
“這是你應得的。”路易說:“好好生活,夫人,也許在將來,您不是沒有回到瑞典的可能。”
克里斯蒂娜一怔,然后笑了:“不,陛下,我不會再回到瑞典了,時間真是殘酷啊,它剝奪的不但有人對人的感情,還有對那些沉重的責任與義務的……我現在就很好,克里斯蒂娜的名字雖然不是那么常見——我說在法國,但也不是那么少見,我會有個新生活,陛下,與過去完全無關。”
“那么,”路易略微欠了欠身:“一切如您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