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奧波德一世派往波斯尼亞,又是為了接續可能的談判,也是為了判斷這場交易的真假的人是皇帝一直以來異常信任的弗朗西斯.尤西彼厄斯伯爵,這位伯爵先生在利奧波德一世與西班牙的瑪格麗特公主的婚姻中擔當了神圣羅馬帝國的談判大使一職,現在他又成為了皇帝的密使——米萊狄仔細閱讀了有關于他的資料,也設法去接觸過這位大人,她發現,這位伯爵先生可能是她所既見到最刻板無趣的人之一,他不愛跳舞,不愛飲酒,從不賭博,飲食節制,雖然他一直宣稱自己是個天主教徒,但看上去更像是新教徒,他也許并不是利奧波德一世手中最聰明最機變的大臣,但他勝在他極其善于保守秘密,清苦簡單的生活保證了他身邊沒有什么親密的人,沒有什么嗜好也避免了有人乘隙而入,他寡言少語,性情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陰沉。
這樣一個人,即便最后知道了先前的事情只是一場鬧劇,只怕也會保守秘密直到去見天主,或者確有其事,他也能夠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只是大概沒人想到,會有人如此大膽,或是說,將國家大事視若玩樂般的處理——米萊狄覺得這簡直是上天的恩賜,尤西彼厄斯伯爵雖然在任何方面都稱得上可靠可信,但從不游戲人間的他也失去了很多見識陰暗面的機會,他甚至不會想到自己會遭到怎樣的欺騙。
“你簡直是個……”孔蒂親王在聽說了米萊狄的計劃后,艱難地說道。
“瘋子?”
“不,就算是瘋子在噩夢中的囈語都不會有這樣荒誕,”孔蒂親王說:“你會失敗的,還有我。”
“那有什么關系?”米萊狄說:“利奧波德一世很快就會發現他只是遇到了一群騙子,而且法國國王的損失比他還要大,他會高興的。”
“但我們如何能夠讓他同意在佛蘭德爾事務上保持中立呢?”
米萊狄聽了,嘆了口氣,“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了那一步……我有一個很壞的主意,殿下,我希望別用到它。”
孔蒂親王的面孔僵硬了,“不管你要干什么,”他說:“別干,還有,別告訴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米萊狄瞧著他,拍著大腿大笑了起來。
弗朗西斯.尤西彼厄斯伯爵不是第一次踏足莫斯塔爾(波斯尼亞的都城),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偽裝成一個商人來到這里,甚至去過伊斯坦布爾——伊斯坦布爾是奧斯曼土耳其的首都,在那里,宗教之間的沖突反而因為蘇丹要表現自己的寬仁大度而不那么激烈,但在其他被奧斯曼土耳其統治著的地區,信奉天主的人們可就沒有那么好的待遇了,從農民開始,不愿意改信的人就要繳納更多的賦稅,商人也會遭到更沉重的盤剝,無論是軍隊還是政府都不會允許出現天主教徒,然后,天主教徒被驅趕到莫斯塔爾河東邊居住,奧斯曼土耳其人與改信者留在河西,兩者之間被一條洶涌的河流間隔,而居住在東邊的人會被稱之為“畜生”。
他們要進入莫斯塔爾,也不可能表露天主教徒的身份,不然就要被監視——幸好這里的奧斯曼土耳其人也不太為難商人,尤其是能夠為他們帶來重要物資的商人,尤西彼厄斯伯爵隱藏在商隊里,商隊的首領則表明他們在販賣香料和絲綢的同時,也販賣火槍和小炮,這正是現在的奧斯曼土耳其蘇丹以及大維奇最需要的,所以在經過一番交涉之后,尤西彼厄斯伯爵一行人得以留在河流西側。
與河流東側不同,這里的建筑要高大和整潔許多,寺廟更是隨處可見,金色的圓頂與藍色的小塊瓷磚裝飾的墻面令它們顯得格外瑰麗多彩,街道上人流密集,牛馬涌動,大維奇的士兵們抬著那臉巨大的胡子走過來的時候,每個人都要為他們讓路行禮,除非他們遇到了更尊貴的人,官員或是軍官——他們同時也有著維持街道秩序的義務和權力,無論是否要去集市買賣,商隊都要向他們繳納一筆不菲的費用。
而他們這些人,也只能居住在最偏僻的地區,就在莫斯塔爾河邊,房間有點潮濕,河水奔流的聲音就在耳邊,轟隆隆的令人難以安眠。尤西彼厄斯伯爵在看不出顏色與圖案的地毯上輾轉難眠,奧斯曼土耳其與奧地利的戰爭結束還不到三年,一旦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這里的大維奇甚至無需審判就能處死他,而且就算大維奇確實有著出賣波斯尼亞的想法,那么他這樣魯莽的出現,會不會反而令其退縮,以至于召來同樣快速的死亡呢?
若是孔蒂親王在這里,他一定會幸災樂禍于有人比他更倒霉,尤西彼厄斯伯爵現在的情況與之前的他簡直一模一樣,而且后者的狀況甚至比他還要棘手一些——尤西彼厄斯是無法從大維奇的夫人或是愛人那里著手的,因為奧斯曼土耳其的女人是不被允許離開后宅的,也不允許與外面的男人接觸,不然只能一死了之。
不過這次伯爵帶來了大約三萬里弗爾的賄金,就是為了能夠見到波斯尼亞總督,他決定,一旦見到了那位總督,他就告訴他,之前他們遇到了一個怎樣可笑的騙局,一個奧斯曼土耳其人的法國奴隸是如何宣稱大維奇有意背叛蘇丹的,大維奇也許會勃然大怒,將他處死,但如果此事屬實,那么大維奇就應該慎重對待神圣羅馬帝國的使者,而伯爵先生無疑是傾向于后一種猜測的,因為……怎么可能呢,怎么會有人設下這樣瘋狂的騙局,而且如果那些人是了錢財而來的,那么他們就應該拿了皇帝的賞賜逃之夭夭,但事實上,那個使者死了,而法國國王的異動似乎也證實了大維奇尋找了不止一個買家,而特蘭西瓦尼亞大公那里的密探也確實聽說,有一個遠道而來的神秘使者正榮幸地住在布朗城堡里,那里雖然已經被特蘭西瓦尼亞議會決定交給布拉索夫市,但有些時候,一些重要的客人還是會在那里被熱烈地接待。
尤西彼厄斯伯爵就懷著這樣焦慮的心情睡了過去,在次日,奧地利的密探幫助他們找到了一個軍官,從那個軍官的口中,他們證實了總督身邊確實曾經有個法國奴隸,而且不久前他就失蹤了,他的名字和容貌也正與那位使者吻合,這個消息讓他們大為振奮,緊接著,他們又從這個軍官這里,獲得了大維奇一個親信的姓名,他們設法用成盒的金幣敲3開了對方的大門,而后伯爵就以一個異國商人的身份,要求與大維奇單獨見一面。
“告訴您的主人,”伯爵說:“我帶來的貨物價值連城。”
那個親信似乎并不相信他們的話,面露輕蔑,但還是讓他們離開了,之后就一直毫無動靜,一些人建議伯爵再去找那個親信,或是給出更多的賄賂,但伯爵沒有,他并不是真的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去見大維奇,而只是想讓大維奇知道正有人想要見他,大維奇一定會命令人去調查他們,之后自然會知道他們正是利奧波德一世的使者。
果然,就在尤西彼厄斯伯爵也開始焦躁的時候,他的門被叩響,他被幾個陌生人帶出房間,柔軟的黑色絲綢蒙住了他的眼睛,束縛住了他的手,他被帶到一輛馬車上,然后不知道馬車走了多久,他又被帶下車,沿著曲曲折折的長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于被引領到一張椅子上坐下。
蒙著眼睛和束縛住雙手的絲綢都被解了下來,他的周圍點著十幾根蠟燭,亮的有些刺目,但房間的另一端,一張寬大的椅子上半躺半坐著的男人卻幾乎都被掩藏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臉茂密的花白胡子,他穿著提花綢的長袍,腳上套著拖鞋,姿態似乎很從容,很悠閑,但他那根始終輕輕敲打著彎刀的手指卻暴露出了他的不安猶豫。
“晚上好,”那人說,他的聲音渾厚有力,但并不高昂,正是經常發號施令,而人們總是必須屏息靜聽的那種人時常會有的聲音:“只是我不知道,這句話我是在對一個朋友說,還是對一個敵人說。”
他一開口,那種帶著奇特腔調的意大利語就讓伯爵心頭一輕,他站了起來,向波斯尼亞的總督鞠了一躬,這不是怯懦,而是應有的禮節。
“如果您愿意,我們就是朋友,閣下。”伯爵不卑不亢地說道。
“奧地利人與奧斯曼人已經做了幾百年的敵人,”對方說:“但我們現在不是在戰場上,所以坐下吧,我們可以做這一夜的朋友。”他仿佛做了一個什么手勢,房間里突然完全地明亮了起來,身材曼妙的侍女擎著沉重的黃銅燈架分散到角落里,她們在行動的時候猶如在水里游動的魚兒,停止的時候就如同一尊雕塑,她們的面孔都被輕柔的細紗覆蓋,伯爵只看了一眼就轉過頭去。但這只是開始,緊接著,更多的侍女捧著銀盤金杯走了進來,她們在總督與伯爵之間的巨大桌子上放下了無數碩大的花兒,新鮮的桃子、葡萄和蜜瓜,接下來是極其豐盛的菜肴——保留著羽毛的天鵝與孔雀,烤小野豬、炸鵪鶉、燉雞、鰻魚湯以及堆疊起來的蛋糕與蜜餞,還有許多伯爵無法辨認的食物,幾乎占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侍女們的腳步輕捷無聲,不單是因為她們有著極其出色的素養,還因為地上鋪設了可以將整只腳埋進去的長毛毯,他的椅子上隨意地搭著水貂和灰鼠的皮毛,墻壁上是閃爍著金光的壁布——突然打開的帷幔讓伯爵嚇了一跳,但帷幔后面并沒有兇神惡煞的士兵,只有一個金碧輝煌的小廳,而后一位裝扮奢華的少女猶如落在水面上的花瓣那樣出現在他們面前,另一個侍女抱著烏德琴為她伴奏。
在少女起舞的時候,伯爵甚至產生了一絲猶豫,因為他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在此時提起那件事情,這件事情在達成之前,無論是波斯尼亞的總督,還是他,以及利奧波德一世都不會希望被蘇丹知曉此事,問題是,波斯尼亞的總督卻像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就像是招待一個尋常來客的主人那樣,靜靜地欣賞起舞蹈來,偶爾吃點葡萄,喝點咖啡。
伯爵一直忍耐到了舞蹈結束,那個少女突然走到了他面前,跪了下來,雙手放在身后,向他抬起臉和胸膛。
“解開她的面紗,”總督說:“之后她就屬于您了。”
少女的身體所擺出的姿態,勝過伯爵之前看到過的任何一副畫像或是雕塑,但他只是側過頭去,“非常感謝您的美意,閣下,但我只是想要和您單獨談談。”
“我知道您在擔心什么,”總督說:“這些人既不能聽也不能說。”
伯爵輕輕吸了口氣,“如果我堅持……”
“好吧,”總督說,然后這些人就像出現的時候那樣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現在您可以說了。”
“首先我向您通報一個不幸的消息,”伯爵說:“您的使者雖然抵達了維也納,傳達了您的意圖,但還是死在了不知名的刺客手里。”
總督說了一句什么,伯爵沒有聽清,但大概是類似于他們說上帝保佑他之類的,當然,他們有他們的神:“但他告訴我們的只有這個,閣下,沒有其他。”
“那么我可以告訴你,既然您為此而來,”總督說:“我要價值一百萬里弗爾的金子或是銀子,一個公爵的頭銜,一處不小于三十個騎士領的封地。”
伯爵雖然猜到了對方必然獅子大開口,但還是不由得悚然一驚。
總督擺了擺手,不允許他開口說話:“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但沒有討價還價,這個價格對于波斯尼亞來說不值一提,而且您們還有斯提里亞、卡爾尼奧拉、伊斯特里亞等地,如果你們得到波斯尼亞,也就等于得到了特蘭西瓦尼亞,之后就是整個斯洛文尼亞,我很清楚波斯尼亞對你們意味著什么,而且我派出的使者也并非只有一個,我的時間不多,先生,你們的時間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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