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石之雙子(時間系列)
1993年,南斯拉夫。
凡是發生過人類對人類大規模屠殺的地方,冬天的寒意總要重過別處,我早早穿起心愛的玄色狐裘,它已經足夠暖和,但是看看空曠的廣場,我又去加了一件熊皮大氅。
讓店堂內溫暖一些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深愛這種嚴峻冷酷的深冬氛圍,不欲破壞。
今日的客人是一位衣著密實的女子,她帶著兩個包得如同毛球一般的孩子在店外的暗巷中徘徊良久,我按捺住好奇心,故意不去迎接,只是靜靜看她如何動作。
再等五分鐘,她終于猶猶豫豫推門進來,兩只岫玉小魚立時當啷響個不住。
我示意她帶著兩個幼兒在最里面的深紅色臥榻上暫坐,臥榻上鋪有密實的狼皮,備著火熱的金彩瓷手爐,暖意融融。
又為兩個白瓷娃娃般的孩子送上滾熱的牛乳,這才笑盈盈聽她說話。
“請問……您這里是否收購寶石?”
這個女子雖然帶著孩子,但依然介于少女與少婦之間,容貌端麗,手指纖細,純凈明亮的瞳仁中泄漏出少許的局促不安。
“當然。”
“那么……”
她小心翼翼從大衣內取出一只K金圣物盒。
“您是否可以告訴我,這只Александрит您愿意出多少價錢?”
Александрит是變石的俄文名字,又名亞歷山大石,或者紫翠玉,鮮見大粒完美者。
我手中這粒約有5克拉,長方型狀,58個面,晶瑩剔透,在人工光照下呈現出鴿血一樣鮮而正的紅色,奢華得讓人沉醉。
我起身將它帶近長窗,陽光下它立刻徐徐變化,彈指之間便完全轉化為澄澈的碧綠。
變幻自如,不負它“白晝之祖母綠,黑夜之紅寶石”的盛名。
她隱隱露出一絲哀色。
回到她身前,我輕聲出價。
“一百萬。”
不看她做作的驚訝神色,我繼續道。
“完美的Александрит從來可與無瑕疵鉆石相提并論,原本如此貨品拿出去,至少可以賣的一千萬以上。但這顆寶石上面有道裂痕,約2微米,因而價值大跌。”
她面色先是忽地酡紅如醉,旋即灰白。
她知道,但故意隱瞞。
我不再多話,看著她反復兩個孩子的頭發,口中無意識喃喃:“一個,只能一個……一個也好。”
這兩個容貌一般無二的孩子秀美異常,雖然也繼承了那女子的些許樣貌,但更多的特征卻是從屬于此地的一個龐大種族,再看那女子衣裳的不明顯地方,尚遺留著與前者敵對的族群所獨有的精美紋樣……我心中不免忽地一動。
戰爭發生的原因無數,不過多半明里高貴暗里猥瑣,但最污穢莫過于“種族清洗”一類,99以上的基因毫無區別的人類卻十分偏好于此,常常以莫名所以的標準分作若干類,而后彼此攻擊、凌虐、殺戮……樂此不疲,最可憐的就莫過于那些異族通婚的人及他們的后代。大亂時,幾乎所有人都是妖魔,惡狠狠欲食其肉寢其皮,想來那雙孩子就是這番大亂的犧牲品了,那女子拿出Александрит,想來就是為了籌集親生骨肉的偷渡費用,可惜……
她又看向我,神情變幻不定。
“對不起,我想再考慮一下。”
我微微笑,將變石遞還。
“我可以等你三十天。”
現在就看她如何選擇了。
第三天,有個小小的身影叩響我的門。
我認得他是雙生子中的一位。
他直直走到我面前,雪白幼嫩的手指打開,赫然就是那粒精致的Александрит。
“一百萬,現金。”
他沉穩如大人。
我笑。
“我不與小孩子做交易。”
“我有人介紹。”
他推出一張血色底面名片,上有數枚纖長墨黑羽毛,觸之光潔細膩,柔韌異常。
啊,原來是那位常常不請自來卻從未曾惠顧我一筆生意的吝嗇客人……嗯,那只永恒指環尚在我這里,保管費一日高過一日,他來取時只怕又要慘叫連連。
我倒不懼他就此消失,他早晚要來,即便他不來,也有別人來,等就是了,我還怕虛擲這點光陰嗎?
我將名片拈在手里,微笑復微笑,視線回到幼童身上,他目光復雜,滿是殷切,灼熱、及成人般的決絕狠毒。
一百萬美金不是一個孩子能夠承擔的重量,他卻可以輕易地抱著走。
我為他開門。
他抬頭看我。
“您為何不問我母親哥哥的情況?不奇怪他們為何不一同來?”
我微笑。
“對于人類我無好奇心。”
他低下頭去,然后再度抬起頭來時,眼神堅定。
“我想生存下去,我不要死。”
他似乎更多說給自己聽。
“我沒有錯。”
我彎下腰,低聲問。
“如此相信那位黑衣先生?”
孩子小小可愛的臉上這才露出燦爛笑容。
“……他只愛我一個,且他有大神通。”
“是。”
我不再多說話。
反正若干時日后,他就會明白。
明白的不能再明白。
(完)
三人行之金綠寶石貓眼
1995年,新加坡。
這個都市肥美又沉靜,如玻璃缸中的金魚。
我將店面設在最浮躁的街道上,觸目全是灼熱的日光與匆忙的男女,每個人與每個人衣著相似面容雷同,但眼神卻奇形怪狀,變化萬端不可言喻。
我靠在陰冷的碧綠玻璃墻上欣賞這一切。
一天中有不下十人來試圖進入店中,但那雙勢利的小魚不開門,他們終于也只有悻悻然離開。
正眷念著溫尼伯湖畔的寧靜時,岫玉青魚忽地匆匆搖動,丁粼作響。
我懶懶回過身去,只見兩個男子彼此謙讓著走進門來。
他們面相平庸,一身西服做工過于細膩,顯得衣與人同樣呆板僵硬。
之后。
一個尤物款款走進店堂。
火紅大卷鬈發,蜜色肌膚,碧熒熒眼瞳,長眉向上高高挑起,緊密貼身的朱砂色緞裙,足下踏一雙鱷魚皮鑲石榴石的黃金細根拖鞋,肩上棲息著一只羽毛雪白的夜梟。
兩個男子向她投去無限愛慕目光。
我斜睨她一眼。
她倒也不敢在這里太放肆。
不多說話,只道:“我聽說這里有一只金綠貓眼。”
我點頭。
兩個男子連忙服侍她在我對面坐下。
我慢條斯理翻轉了一只白銀杯,打開桌下的薄荷甜酒,將青色的透明液體慢慢全部倒出,最后聽叮當一聲,藏在酒內大如指蓋的金綠貓眼濺起小小的漣漪,落入碗里。
她托起銀碗,向我一笑,從容將酒飲下。
過幾秒,才將銀碗自唇邊移開,細細欣賞圓潤晶瑩活物般的珍貴寶石。
這是一顆重166克拉的雙凸形橢圓貓眼,它的顏色為深蜜黃色,透明度極高,清澈見底,在一束強光源的照射下,顯現出銀色的光線,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眼線。眼線貫穿長軸方向,當光源方向變化時,眼線移動靈活,最為特殊的是,在它的另一面同樣存在一條效果相當的眼線,因而不若其他貓眼眼線會逐漸消失,翻轉間,一條漸漸細窄起來時,另一條卻緩緩亮起,兩線輪番注視自己主人,媚人至極,真真世上無二。
“是,就是這枚貓眼,我要了。”
“一億。”
我淡淡地報價。
才不管旁邊兩位先生面色蒼白。
“敬請閣下為我保留三十天,三十天的十二時,我在這里等……他們其中的一位。”
她妖靡的眼神掃一掃他們,輕輕放下那粒貓眼,走出店堂。
兩名男子如被雷殛。
他們齊齊站起身來,緊緊跟隨上去。
三十天轉瞬即過。
我已經開始厭惡這個呆板的都市,但既然有了承諾,不得不等。
十二時還欠十五分。
她來了。
今次一樣紅艷鮮麗,緋色亮片緊身小禮服,朱砂麂皮短靴,眼角上描一勾銀粉。
那只白色夜梟乖順地伏在她的肩頭。
我以眼光指給她看那枚好端端待在青花卷沿碗中的金綠貓眼。
正在此時,兩個男子也已經進來。
“這枚金綠貓眼,我來買給你。”
他們異口同聲。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合起手掌微笑。
其中一人轉向我。
“這里是支票。”
另外一人亦送上一張票據。
她忽然覺得有異,笑容慢慢斂去,厲聲問他們。
“這錢你們如何得來?”
“我貸款十年。”
先前送上支票的男子面露笑容回答。
“我向公司預支十五年薪水。”
后者則如此回答。
“什么!……”
她面色鐵青。
“你!你不是說你祖母有萬頃土地!”
被她問到的男子頓時手足無措。
“但……但她不愿意賣……”
“你是她唯一遺產繼承人不是!?”
男子深深低下頭去。
她又看向另一個男子。
“你也不是說過你是公司財政主管,每日都有數千萬現金從你手中流過,現在又怎么說?”
“可是……那是公司的錢啊……”
“一對蠢貨!”
她怒不可遏,長而卷的紅發無風自動,蛇一樣糾纏盤曲上升。
我擔心著她身邊我的幾件青花寶貝,屈起手指敲一敲臺面。
她立刻平靜下來。
眼神語氣忽地回復柔媚低迷。
她輕輕道。
“你們為我欠下這么多債務,叫我怎么安心地接收這份禮物呢……你,你的祖母她從沒善待過你,小時沒少受過她打罵,如今她已經八十九,時日無多,早一兩日走或許還少受些痛苦;還有你,你父親與你都為那個公司付出良多,卻只得那么一點點微薄薪水,無能董事還時刻威脅減薪開除,偶爾收回一兩筆意外之財又有什么不對?
……你們說,是不是?這是他們欠你們的,早該償還……”
她軟語溫言盡力誘導,兩個男子眼中逐漸浮起陰翳。
見此,她得意揚起細眉。
但出乎意料的,沉默了數分鐘的兩名男子先是低頭不語,而后深深蹙眉,最后抬起頭來時,竟已經恢復了入店前的明亮神情。
他們對視一眼,雙雙向她鞠個躬。
“對不起!”
說罷就走。
她此時的表情當真有趣。
從我店堂的落地窗看出去,兩個男子緩緩走過斑馬線,到達對面的人行道。
只見他們頭頂一座巨大的廣告牌子簌簌無風自動,還沒聽到異樣聲響的行人反應過來,已經發出裂帛一般的聲音整個傾倒下來,兩男中的一個來不及逃開,被當即壓得粉身碎骨,另一個如被無形絲線拉扯,踉蹌向后兩步,靠在路燈柱上驚惶喘息,未想磨砂玻璃路燈就在同時爆開,一條扭曲的銀色電光順著金屬燈柱狠狠打在他身上,數蓬火花閃爍過后,只余下一堆細碎焦炭。
得意唧咕一聲,完成任務的夜梟跳回主人懷抱。
她瑯瑯笑一聲,回身來取戰利品。
“他們的人身保險受益人正是我,兩人總計一億,哈哈!”
她伸手來取這枚金綠貓眼。
這個不知什么東西的東西,也著實太猖狂了一些。
在她指尖觸到它之前,我伸手捉起那只可愛的金綠貓眼。
“時間?”
“對不起,時限已過,交易取消。”
她愕然向上望去,店堂大鐘的秒針已經偏出正中。
不等她省出其中奧妙,我手指一彈,已將她連人帶鳥丟出店堂。
同時毫無儀態地大笑出聲。
(完)
不聽鬼故事(致………還未睡下的大人們)
這座寄宿制高校與許多其它的學校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新生阿南與阿北也是很普通的學生,一般容貌清秀,身體纖瘦,沉默寡言。
一定要說他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兩個人膽量都小,不喜歡聽人議論鬼魅,對于此類話題更是能避則避。久而久之,幾乎全校都知道有兩個絕對不聽鬼故事的新人。
倘若阿南阿北性別為女,膽怯點或許可以說是單純可愛,但是他們再秀氣畢竟也是個男孩子,所以同輩人提起兩人時總歸有些不屑。更有些壞東西,偏挑著他們不能隨意走開的時候大講恐怖鬼怪故事,看著他們的臉色愈來愈白,眉蹙的愈來愈緊,他們便樂不可支。其它的同學統統作壁上觀,微微笑,權當作枯燥學業中的一味調料。
今夜的自修無聊之極,又有人繪聲繪色說起學校的七大鬼魅,一邊得意觀望他們的神色。
阿南阿北一直低首看書。
已經有人嗤嗤發笑。
惡意的戲弄一直延續至自修結束,學生們三三兩兩嘻笑著匆匆離開教室,穿越長長黑暗的林蔭道回返宿舍。
最后離開的阿南阿北靜靜地站起來,抱起自己的書,理好若干把沒有放歸原位的椅子。
雖然四周已經沒有人,但他們還是極其輕聲地交談。
“他們總將我們說的愚鈍丑陋不堪。”
阿南皺眉。
阿北頜首表示同意。
“他們人類對我們的認知相當老舊陳腐,殊不知現在的鬼魅只有比人類懂得多且快。”
“人類從來如此。”
“所以只可當食物。”
阿北愉悅地笑起來。
“幸好不論品性美好低劣與否,血肉滋味總是相當不錯。”
阿南亦露出快意表情,當他關上最后的一盞日光燈時,黑暗中忽地閃現出兩雙碧綠晶瑩的光。
現在正是他們的用餐時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