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離開了巴黎,巴黎人回到了巴黎。
這不是在說笑話,事實如此,巴黎人因為國王決定在凡爾賽舉行勝利宴會而滿心憤懣,但憤懣歸憤懣,沒有哪個巴黎人有能力走到凡爾賽去而繼續留在巴黎的,于是在國王還在佛蘭德爾的時候,巴黎幾乎就成了半座空城,沒想到,幾天后,另一個消息傳來,讓巴黎人又是興奮又是焦急——原來國王還是要在巴黎城內舉行大游行儀式并做彌撒的,也就是說,凱旋式仍然可以說是在巴黎完成的。
于是巴黎人就又呼啦啦地回到了巴黎。
在盧浮宮目睹了這一切的蒙龐西埃女公爵不由得做了一個輕蔑的動作,同時嘆了口氣,回到巴黎也有那么多年了,她也逐漸了解到了國王的心性和手段——他也許很早就看穿了這些巴黎人,薄情寡義,追名逐利,隨便拋點什么就能讓他們惟命是從,像是這次,慶祝晚宴在凡爾賽舉行,引起了許多巴黎人的不滿,但在被勝利裹挾而來的王權之前,他們就連在小報上譏諷一句都不敢,而在他們極度失望的時候,國王又慷慨地許諾說,會在巴黎圣母院舉行盛大的彌撒,以及之后的大游行,也是在巴黎市內而不是凡爾賽——這樣的行為簡直如同將一個人推入深淵又給了他一根繩索一般,巴黎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之中,甚至超過了起初他們聽說布魯塞爾大捷時的歡樂。
就蒙龐西埃女公爵所知,巴黎中的權貴還有意建造一座雄偉的凱旋門,來紀念國王的這次大勝,他們已經籌備好了必須的資金和物質,只等國王回到巴黎,在地圖上指一指,就能動工。當然,女公爵也毫不猶豫地掏出了自己的錢袋,作為法蘭西最富有的女人之一,她在這方面從來不會落在任何人的后面,而且她要比任何人更早地得到國王的回復,國王說,他有意將凱旋門落在皇后林蔭大道上,這條大道在亨利四世時期,由美第奇家的女人,也就是瑪麗王太后始建,在路易親政后主持的巴黎大改造中,現在正在為凡爾賽的園林奔波的設計師勒諾特爾將這條大道拓展和延伸,并且將它的終點設在一座平整的圓形廣場里。
這條大道從盧浮宮的門前直刺入巴黎的中心,從圓形廣場伸出好幾條寬闊的道路,分別通往巴黎的各個大區,就像是一棵大樹伸出的枝條,上方是布洛涅,下方是杜勒里與盧浮宮,據說國王有意在圓形廣場的西側建造凱旋門,當蒙龐西埃女公爵吩咐侍女拿來地圖,隨手拔下耳墜,在上面戳小洞做標記的時候,旁邊的侍女好奇地問道:“陛下選擇這里有什么緣故嗎?”
女公爵看了一眼這個侍女,她也是一個伯爵的女兒,與女公爵十分親密,以至于有時候過于……輕慢了,女公爵想著也許她應該更換一個近侍了,一邊和善地回答說:“因為這不會是國王僅有的一次勝利。”這只是一個開端,佛蘭德爾的凱旋門還沒有這個資格屹立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她的這個堂弟可是野心勃勃,佛蘭德爾完全是在預料之中的勝利,對于路易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孔代親王是不是能夠一起回來。”那個侍女又說,這下蒙龐西埃女公爵可堅定了一定要換掉她的決心,在宮廷里,孔代親王與蒙龐西埃女公爵堪稱一對美眷,唯一令人感到惋惜的地方就是,蒙龐西埃女公爵還沒有結婚,作為未婚女性與一個親王來往密切實在是過于輕浮,但很顯然,蒙龐西埃女公爵選擇了不婚,那么對她道德方面的要求也不再那么苛刻了——她氣惱的并不是這個侍女隨意地將孔代放在嘴邊,而是她并不是為了女公爵,而是為了她自己。
女公爵身邊從來不缺少得體的侍從,音樂家和詩人,孔代親王的妻子雖然帶著他的繼承人回到了封地,但這位先生的露水情緣也是數不勝數,但這種事情并不會令女公爵生氣,雖然從一開始,她確實與孔代親王有著幾分真情實意,但她更多的還是渴望著那頂王冠——在巴士底的戰斗中,她悍然背叛父親,幫助孔代,難道只是因為愛情嗎?不,只因為孔代若是真的被推上王座,那么蒙龐西埃女公爵完全可以通過合情合理地操作,成為法國的王后。
畢竟孔代親王的妻子可不是什么名門望族出身,她之所以能夠成為孔代的妻子,只是因為她的叔叔是黎塞留主教先生。
只是孔代最終卻步在王座之前,她也險些被自己的父親與宮廷一同拋棄,幸而路易還需要她,而現在,她與孔代親王又是另外一種聯盟,孔代親王在外,她在宮廷,互通訊息,彼此幫助,偶爾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但她也不能確定國王是否會讓孔代回來,還是留守佛蘭德爾,不過最大的可能還是前者,反正這幾十年孔代只怕沒辦法離開國王身邊誰讓他曾經做過那樣的事情呢?
想到這里,女公爵的心情就輕松了起來,這可不怪她,只因為孔代公爵越是無法被國王完全的信任,他就越需要蒙龐西埃女公爵的援手,他們無法締結正式的婚約,又不至于引起國王的懷疑,這樣下去,對女公爵真不是什么壞事。蒙龐西埃女公爵這樣想著,從匣子里隨手提起一條祖母綠項鏈,戴在了脖子上,左顧右盼,“如何?”在她的珠寶里,這條項鏈不算是最珍貴的,但它正是在紅孩子集市上,孔代親王贈送給她的,那時候王太后可真是被氣得不輕。
幾秒鐘后,她就把它解了下來:“等我們要去迎接國王的時候,和那條鉆石項鏈戴在一起。”等會兒她要去覲見王太后,可不能讓王太后再想起這樁尷尬事兒了。
這條祖母綠項鏈是在一周之后派上用場的,據說國王特意安排了行程,他和軍隊在陽光最為璀璨的那一刻進了巴黎城,在人們猶如雷霆般響亮的歡呼聲中,國王和他忠誠的將軍,大臣,還有士兵們策馬穿過了整座城市,回來的士兵并不多,但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國王賜予的金路易,照亮了人們的眼睛,在他們身后的輜重車上,堆滿了繳獲與佛蘭德爾人的奉獻,之前人們勸說國王留下的勝利金盤也在其中——國王沒有改變主意,但愛捉弄人的奧爾良公爵菲利普讓工匠們仿造著打了一個黃銅的,然后鎏上一層金子,在陽光下一樣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走在車隊邊的火槍手們時不時地伸出手,從繳獲里抓出一把,無論是什么錢幣、首飾還是小器皿,就向著人群拋灑過去,人們爭先恐后的搶奪著,叫嚷著,就連那些裝扮華麗的貴人也不例外,因為這種恩賜別有意義。
國王在人們的簇擁中回到了盧浮宮,在與王太后、王后和孩子們匆匆一晤之后,他就更換了衣服,往巴黎圣母大教堂去,在教堂里做了彌撒之后,游行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沒人注意到隊伍中的高乃依先生面色古怪——他不久之前才跟隨著“圣人們”游行過一次,差點丟了命,他現在甚至看不得圣但尼的畫像——一看到那副畫像,他就覺得自己的頭隨時會從脖子上掉下來。
但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少之又少,民眾們更是無從得知,游行順順利利地結束了,他們心滿意足又疲憊地爬上了馬匹或是馬車,因為接下來就是設在凡爾賽的宴會。
大臣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吃力,只有國王和王弟還是那樣地精神奕奕,只是他們在前往凡爾賽的時候也乘坐了馬車,這次王弟難得地沒有和國王坐在一起,而是和自己的妻子女兒坐在一起,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與國王的女兒伊麗莎白在一年出生,今天也有7歲了,她在宮廷里無憂無慮地長大,天真可愛,又繼承了菲利普與亨利埃塔的美貌,只是想起她之后的婚姻,菲利普就一陣陣地煩惱——看著他的神色,亨利埃塔難得地猜到了王弟的心思,雖然他們之間沒有愛情,只有責任,但對于女兒的愛是相同的。
伊麗莎白公主已經與瑞典的國王卡爾十一世確定了婚約,那么留給奧爾良公爵之女的回旋空間就更少了,年齡相當的君王或是王子并不是沒有,可對于法國來說,現在最好的人選是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問題是,菲利普在國王身邊久了,也知道哈布斯堡在將婚姻的套索遍布整個歐羅巴之后,收獲的不僅是王冠,還有遺傳病,卡洛斯二世身上的惡果格外鮮明——作為國王設在宮廷內外的耳目,歐羅巴的各個君王菲利普簡直就是了如指掌,他知道卡洛斯二世不但面容畸形,身體也很虛弱,更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沒法擁有自己的孩子,他的私生子叔父唐璜的野心就是從此而來。
他是不愿意將女兒嫁給這么一個徒有虛名的君主的,但若是為了法國……
“我可能要在巴黎停留一段時間。”最后,奧爾良公爵干巴巴地說,“我們可以再有一個孩子,亨利埃塔,一個男孩,也許。”
對亨利埃塔來說,一個男孩,一個公爵的繼承人當然是最重要的,只是,她也意會到公爵這么說是為了什么……這是一個安慰,也是一個報酬,鑒于她可能要失去的東西——但她甚至不能拒絕,不說大郡主必須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就連她的兄長查理二世也寫信給她,催促她盡快生下一個男孩——哪怕這不是她的責任,孩子的誕生需要母親,也需要父親,而奧爾良公爵自從與她成婚,留在巴黎的時間就很短,一開始他受國王的派遣去了洛林,后來有輾轉到了阿爾薩斯,從阿爾薩斯回來之后,沒多久就和國王一起去了佛蘭德爾。
菲利普說完這句話,就沉默了下來,只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卷發,他愛著自己的孩子,但即便不是為了法國,他也不能否決王兄的旨意。
在佛蘭德爾的時候,菲利普想過,也許國王會把他留在佛蘭德爾,作為國王的弟弟,奧爾良公爵,作為一個新被征服之地的總督,正合適,但國王最后還是改變了主意,他和國王一踏入巴黎就知道了,王兄沒有一絲吝嗇之意地將他的輝煌與成功分給了他,就像是將手中的軍隊和權力分給了他那樣。
他已經無法回報王兄更多了。
若此時有人能夠從空中往下俯瞰,他會驚訝地發現,從巴黎到凡爾賽的三法里道路上,竟然由火把和煤油燈綿延而成了一條明亮的珠鏈,人們匆匆往凡爾賽而去,從最卑微的乞丐到最顯赫的爵爺,他們對國王的新宮與新宮中的宴會又是渴望又是好奇,也有人在擔心,國王宣布任何人都可以參與的晚宴會不會讓他們和下等人坐在一起,但他們很快就安心了,距離凡爾賽還有一千尺的時候,就開始有人分發面包和淡酒,但凡有點有自知之明的人就留下了,一邊吃喝,一邊高呼國王萬歲。
再往前,就是一座燈火輝煌的大集市,集市里是里摩日的工匠和凡爾賽的居民,更多的人被留在了這里。
在通往凡爾賽的硬路上,幾乎就只有車輪轆轆與蹄聲踏踏了,路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火槍手高傲地站在火把下面,他們的手放在劍柄上,胸前和作戰時那樣掛滿了火藥包和子彈筒。
馬車和馬匹最終抵達那座巨大的廣場時,凡爾賽宮已經如同一座燃燒著的城市那樣等待著他們的贊美——它雖然還未能盡善盡美,但大畫廊與中心建筑已經足敷試用,大畫廊兩側的冬青迷宮也已經長成,而且在夜晚,也不會有人擅自入內,只有火把照亮了翠綠的枝葉與舞蹈般躍動的水泉。
無數的水滴被拋上空中,在光亮下折射出如同鉆石版的光芒,前來參與這場盛會的人們贊嘆著往大畫廊里走去,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沿著五百尺的穹頂長廊擺開的餐桌,每張餐桌上都覆蓋著白色的亞麻布,兩側是整齊的無扶手座椅。到了這里,只有侍從們前來引導的先生和女士們才有資格繼續往前走,而留下的人也沒什么不滿意的,大畫廊里的畫像已經擺掛完畢,多枝燈架上的蠟燭一根不少地點著,就連男士的胡須與女士的蕾絲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正如國王要求的,勒布朗先生和他的學生們,以及招募來的畫家,日夜不停地忙碌了幾個月的辛苦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回報,也許有人會說,作為國王御用畫家的勒布朗缺乏一個藝術家應有的靈魂,但這里的人有多少能夠擁有足夠的鑒賞力呢,他們看畫,可不要靈魂,只要人物逼真,景物細致,顏色艷麗就夠了,而且這些人還是第一次看到連續描繪一件事情的畫像,一些人甚至忘記了畏懼和禮儀,從大畫廊的這頭跑到那頭。
這樣的舉動很快在火槍手們的喝止下停下了,又或是一陣整齊嘹亮的長號聲,一位先生還以為又打仗了,結果被人笑話了一場,之后才有人解釋給他聽,這是宣布宴會開始的號聲。
要說號聲也不全對,侍從吹響的是一根裝飾著金百合的簧管,在這之前,王宮總管才鄭重其事地走到眾人面前,宣布:“讓我們分享國王賞賜的肉吧。”——這也是一種傳統,路易無意去改變它,能夠在國王面前落座的人可能還不到一百個,但都是最忠誠和最有能力的,他們的餐桌上覆蓋著綴著銀邊的亞麻桌布,一直垂到桌腳,他們的餐具與器皿不是銀的,就是玻璃的,在燭光下它們閃耀出一片明亮的白光。
在國王所在的長桌邊,左右是他的王弟與王太后,之后是王太子,王后,蒙龐西埃女公爵,公主與郡主們,奧爾良公爵夫人……也就是所有的王室成員,這幾位僅次于國王的尊貴之人可以使用鎏金的餐具,長桌上的亞麻桌布也點綴著金邊,而不是銀邊,與客人們的長桌不同,這里的燭光下,泛出的是一片溫暖的橙黃色。
在膳房侍從官的率領下,幾十位侍從端上了第一道菜肴——酸甜可口的開胃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