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會是第一個在戰場上如同使用士兵那樣使用巫師的人。”國王說,這句話讓就在他身邊的以拉略也不由得心生寒意,“很顯然,”路易轉頭對他笑道:“皇帝與國王都是第三種人。”這個笑話在此時大概沒人能聽懂,路易不再多說,他有這樣的膽量與魄力,沒道理與他年齡相仿的利奧波德一世就會畏縮不前,在意識到自己被法國國王欺騙了之后,這位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當然也會不擇手段地報復回來——與諸國和羅馬教會聯盟是其中之一,與里世界——神圣羅馬帝國當然也有屬于自己的里世界,加約拉島的巫師會成為法國國王附庸,是因為意大利始終沒有一個真正的國王,而黎塞留主教與馬扎然主教又成為了一座堅實的橋梁——當利奧波德一世決定拔出那柄危險的雙面刃時,誰也無法阻止他。
至于羅馬教會,別忘記,現在的裁判所,他們的祖先也不過是一些改信了的巫師,教會里,除了一些遠在孤島深山中的苦修士,真正虔誠的人比沙子里珍珠還要少,也許這些佛蘭德爾的巫師,還有教會人士從中牽針引線呢——這真是笑話,但這種笑話實在是讓人笑不出來,就連總是笑吟吟的以拉略也蹙緊了雙眉,人類因為生命短暫而總是很容易遺忘,但里世界——不,在更早之前,非凡力量卷入世俗之爭,只會帶來更多的死亡與絕望,即便身為龐然大物的羅馬帝國也不過在數百年間轟然倒下,而被譽為“圣王”的亞瑟王所有的輝煌功績也成為了不可信的傳說,而十字軍圣戰……許多貴胄名門收藏的盔甲上的血跡都未擦拭干凈呢……
巫師遁入里世界,對凡俗的君王來說,對他們自己來說,都是一件好事,但巫師也是人,人類所有的弱點他們也會有。
“那些波西米亞女巫們也在滑鐵盧。”一個加約拉島的巫師策馬上前,說道。
現在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國王,等待著他的決定。
“蒂雷納子爵!”國王喊道,“我不會放棄我的子民。”
“是!陛下。”蒂雷納子爵立即俯身聽命,他是個凡人,之前在巫師與教士的行列里黯淡的就猶如塵土一般,他只是不愿意忍受國王在遭遇危險的時候,自己卻在安全舒適的地方,沒想到不過一兩個小時,他就有了用武之地——巫師們心情復雜地看著他,這個凡人的勇氣雖然令他們欽佩,但在面對黑巫師的時候,他拔出配劍的姿態還是讓他們生出了輕慢之心——但只要國王的命令一出,這個兩鬢霜白,脊背甚至都有些佝僂的將軍就像是拂去了塵埃的寶石那樣,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令人不敢直視的光芒。
“帶著我的火炮隊伍,”國王說:“帶著我的測距手和觀測手,帶著我的近衛軍,即便點燃了整個滑鐵盧平原也沒關系,我要保證,膽敢傷害我的士兵,我的子民的人一個也逃不走!”
蒂雷納子爵領命而去,國王又看向加約拉島的巫師,說起來,這些巫師原本的任務是在戰爭結束后,設法誅殺女巫教團成員,沒了主腦,那些波西米亞女巫們才能真正地為國王所用——即便不是用在戰場上,國王的學院和工廠也需要大量的巫師——只是沒想到,博斯為首的佛蘭德爾黑巫師們竟然會想到襲擊滑鐵盧,不過也沒什么可奇怪的,第一:這里只有受傷的法國士兵和少量的本地居民,若是他們凄慘的死狀暴露在軍隊面前,對法國人的士氣無疑是一大打擊;第二,在這里還有布魯塞爾的婦孺,雖然她們都是佛蘭德爾人,但博斯可不會介意一點點凡人的犧牲——能夠以此來羞辱和污蔑一位國王,即便他已經死了,也會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呢。
只是沒人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國王將自己當做誘餌,是為了引出一向隱藏得很深的黑巫師博斯,而博斯,竟然破天荒地沒有留在自己的隱居地,而是取代了自己的弟子魯本斯的身份,去招募了黑巫師們,狙擊了毫無防備的滑鐵盧——而魯本斯也留下了后手,雖然沒能及時離開,但也向追蹤而至的國王和教士揭破了博斯的企圖。
“你們應該有阻止巫師遁逃的辦法吧。”國王問道。
加約拉島的巫師猶豫了一下,他們當然有,雖然通過火焰,水和泥沼行走的巫師并不多,但在里世界,各大家族傾軋了那么久,這種針對性的法術一定有,而且就算他不做,那么就在一旁的裁判所修士們也一定有,畢竟現在王宮,與國王住所的魔法防御幾乎都是他們完成的,巫師們只能從一邊輔助——國王大膽地將他們留在身邊,讓他們彼此競爭,也讓他們沒了要挾國王的資本。
“還有,”國王說:“如果那些女巫……如果她們在幫助我的士兵,那么也請您們不要吝嗇您們的善意。”米萊狄夫人向他回報的時候,國王不怎么相信,因為這些波西米亞女巫生性輕挑,厭惡受到拘束,一個玩笑般的婚約能夠說明什么?國王只是想要向士兵,向將領,向所有的世人證明,醫護的必須和重要性罷了——但若是她們真的能夠留在自己的“丈夫”身邊,那么國王就愿意承認她們也是自己的子民。
加約拉島的巫師們向國王鞠躬,在修士們的注視下,他們召喚來了巨大的貓頭鷹,這些咕咕叫著的有羽毛的家伙,在看到修士們的時候,毛都豎立起來了,但在巫師的安撫下,它們終于停止了威脅性的叫喚,帶著巫師們一飛沖天。
“我們護送您回布魯塞爾,”以拉略一直安安靜靜地等待著,現在才出聲詢問:“或者說,滑鐵盧?”
若是蒂雷納子爵,或是沃邦,又或是孔代,絕對不會說出第二個選擇,國王笑了笑,“當然是滑鐵盧。”他說,“那么這個人呢?”以拉略問道。
“你剛才說他也是一個黑巫師。”國王說。
“嗯,”以拉略點頭:“至少有十七條人命要落在他的身上,雖然其中的一些人也不能說完全無辜。”
“那么說也有無辜的人。”國王說。魯本斯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愧疚之色,他那時候非常年輕,又痛苦于一向慈愛的父親的死,對自己的詛咒所能造成的后果也不太清楚,他只是將自己的憤怒與哀傷全都傾瀉在了畫板上,這些畫在失去原先的主人之后,并未失去效能,在連續毀滅了三個家庭后才被魯本斯找回燒掉——這也是博斯能夠牢牢掌握住的他的原因之一——若是他的身份被揭露出來,不但是他,就連他的父親,母親和妹妹,還有他的妻子和兒女,都要為之蒙受莫大的恥辱,甚至會被別人復仇,他承認自己懦弱無恥,但今天大概就是他付出拖延已久的代價的時候了。
“求您們了,”他艱難地說道:“求您們啦,您們可以處死我,隨你們的心意,但別告訴別人,魯本斯早已死去,他的身軀在深土中腐爛,他的靈魂在地獄里哀嚎。”
“我找不到理由來寬恕你。”國王說,一邊看了一眼那張三聯畫,“你之前還在與你的老師一起詛咒一個國王。”
“請您相信我,這并非我心甘情愿,”魯本斯百味雜陳地看了一眼這位年輕的國王,不是他說,單就這位國王竟然敢于直面一個聲名狼藉的黑巫師,他的意志就要比他見過的任何一位君王來得堅定,頑強,而且聽教士的話語,這位國王竟然是以自己做誘餌,來追獵博斯的——為了他的父親,也為了他的國家,為了他的子民,“您不會允許任何一個黑巫師留在佛蘭德爾,對嗎?”
“作為一個君王,他需要放棄很多東西,”國王說,就像是他也會向王太后抱怨大臣們太過關心他的床帷之事,但他還是會設法安撫他們:“但一些底線,是作為人就不可失去的。”他去過加約拉島,見到過里世界華美的一面,也見過荒誕的一面和殘酷的一面,但對于黑巫師——有時候甚至不是為了施法,為了變得強大或是謀求錢財,只是為了自身的喜好隨意殺戮和折磨別人的……“野獸”,國王是絕對不會饒恕的。
別說是這些黑巫師,就連現在的加約拉島,斗獸場也漸漸地人煙稀少了,國王的征召帶走了絕大多數的年輕巫師,他們從小就被禁錮在這座島嶼上——即便在魔法的作用下,這座島嶼看上去要比實際存在的要大得多,但隨著人口的增長,這座島嶼不復原先的富饒平靜——他們只能用各大家族賜予的最基本的生存空間,面包和血淋淋的角斗,還有酒來麻痹自己,額,可能加上對表世界的輕蔑——人們在看到勝過自己的人時會感到痛苦,在看到低于自己的人會感到幸福,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本性,沒什么可辯駁的。
但自從加約拉島被路易半強迫地打開之后,他們見到了之前沒有見到的,屬于表世界的繁華一面,這里沒有橫征暴斂的領主,沒有愚鈍骯臟的農民,沒有狡猾卑劣的商人,寬敞舒適的宅邸,潔凈的飲水,溫暖的浴池,豐富新鮮的食物,琳瑯滿目的商品,而只要他們愿意付出一些微薄的勞動(雖然有些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輕而易舉地得到它們。
在這幾年來,遷居加來的巫師越來越多,加約拉島得到了喘息之機的同時,各大家族也悲哀地發現,自己不再有可能與作為國王代理人曼奇尼家族一爭的機會,國王以小科隆納公爵發下去的諭令也終于能夠落到實地——像是國王曾經看到的,克雷蘭與他的同伴遇到過的那種悲劇,很少在赤露露地發生了,雖然狼人還是會受到歧視——但不必劍拔弩張、你死我活。
狼人如此,凡人更不必說了,雖然一些精于魔藥的家族叫苦不迭,因為他們現在要跑去和凡人爭奪死囚的軀體了,梅林,這是國王也沒法制止的事情,現在的人們相信,人類的軀體可以入藥,劊子手最大的一筆收入就來自于他可以收割走死囚身上最為貴重的部分,像是頭顱、心臟等,而愿意付得起價錢的人,可以拿走肝臟、皮膚和肌肉,平民們就只能等之后的殘羹剩飯了……就連馬扎然主教,也被推薦過紅發死囚的“藥劑”呢。
對加約拉島如此,對即將成為法蘭西一個省的佛蘭德爾,國王只會收得更緊,不會松弛上一點半分,這里就和洛林,和阿爾薩斯那樣,在之后的十年里,都會是法蘭西最重要,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他會在這里設置長駐的軍隊,和一個可信的總督,若是允許那些黑巫師繼續留在佛蘭德爾,無疑是在自己的胸膛上放上了一條毒蛇。
“既然如此,”魯本斯說:“陛下,就請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吧。”他說話的時候,初初凝結的傷口裂開,讓那張原本秀美沉靜的臉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剛從地獄的裂縫里爬出來的魔鬼,“讓我和您的……教士一起去滑鐵盧,我和博斯待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博斯總是能夠找出各種各樣的方式來折磨這個極有天賦,卻始終桀驁不馴的學生:“我對他的手段,要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甚至勝于博魯蓋爾,也許這就是人們為什么會說,你的敵人總要比你的朋友了解你。
國王沉默著看了一眼以拉略,“可以,陛下。”以拉略說:“我會看著他的。”
“畫板燒不掉。”此時一個修士前來回報說。
“因為詛咒還未結束。”魯本斯說,果然,圣但尼,在畫板中的三雙眼睛,還緊緊地盯著國王,“如果博斯死了呢?”以拉略問,“只怕更糟,這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他的靈魂會附著上面,畫面上的魔法想要徹底地消散,會消耗更長的時間,”魯本斯艱難地摩擦了一下脖子:“博斯褻瀆的是圣但尼。”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在場的人都知道,圣但尼是法國的主保圣人,他護佑著法國,博斯的黑彌撒哪怕只是竊取了其中百萬分之一的力量,也棘手至極。
“應該說幸而只有一個博斯嗎?”國王說:“那么就沒有任何辦法嗎?”他不見得每天都得讓出自己的床,還有阿蒙的血偶,這位茨密希家長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更別說,如果圣但尼的詛咒跟著他回到了法蘭西,那么宮廷中會有怎樣的流言就說不定了——就像路易十三的死因至今也未公開那樣。
“也不能帶回教會,”以拉略倒是十分平靜,教會一定會欣喜若狂,并且大做文章:“我會把它帶回去,”也就是里世界,“我會把它封印起來,祈禱和圣水會不斷地消耗它之上的魔力。”
“等事情結束,你們也可以砍掉我的頭,”魯本斯則語氣平和地補充說:“讓我的血噴濺在這幅畫上,這幅畫是我和博斯合作的,”他看了一眼國王:“雖然我竭力做了一些彌補,但看起來反而成了他的偽裝,但沒關系,一旦我的靈魂進入畫中,就可以和他相互廝殺,這樣這個詛咒維持的時間就更短了。”
“對你而言,也許算是一個好結局。”以拉略說,他瞥向國王,事實上,這也是魯本斯在變相地哀求他們,以自己永遠無法得到安息的靈魂來謀求他死后的平靜,他的名譽不受玷污,他的后裔不會因此蒙羞。
雖然這對那些無辜的受害者并不十分公平:“我答應你。”國王說:“但你要留下另外一份遺囑,補償那些受害者的后代。”
“我已經這么做了,只是可能還不夠。”魯本斯說:“但我知道博斯,以及其弟子的收藏,我會全部告訴你們。”
“希望如此。”國王說。
他們離開的時候,國王抬頭一看,天際已經出現了一線光亮:“那是滑鐵盧。”他說。
“是的。”以拉略說。
滑鐵盧,這座籍籍無名的小城鎮燃起了大火。
大火將鋪天蓋地的飛蟲與老鼠阻隔在外,而間隔著這道灼熱的墻壁,是女巫、士兵和這里的居民,還有布魯塞爾的婦孺,她們離開布魯塞爾的時候悲聲雷動,但也很難說,心中有沒有抱著一絲僥幸,以及隱秘的欣喜,誰知道,他們竟然不是來到一個安全的伊甸園,而是來到了一張魔鬼的大口中呢?
看看,他們遇到了什么?老鼠、飛蟲、巫師、大火……就算現在有天使吹著喇叭從天上降下來,宣稱末日到來,他們也不會更驚駭了。
女巫們緊握施法材料,為首的馬尼特等人握著法杖,這些還是她們向國王臣服之后,科隆納公爵夫人賜給她們的,那時候她們感到屈辱,現在卻感到萬分幸運,沒有這樣的法杖,她們根本點不起這樣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