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們的輕松也只有一瞬間罷了,周圍仍然一片混亂,鷹隼尖叫,獵犬狂吠,人們相互呼喊著彼此的名字,雖然公爵和盧波的侍衛都在竭盡全力地維持秩序,但此時又有好幾頭野豬沖了出來。盧波沒有猶豫,他打了一聲口哨,帶著公爵徑直沖向密林。
騎兵一向不入密林,因為樹木的枝干,藤蔓的條莖,地面攀爬的草梗都有可能讓一匹訓練有素的軍馬連著它的主人一起跌倒,但此時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們必須擺脫這一塊敵友難分的泥沼,借著從茂密的枝葉縫隙間投下的斑駁光點,盧波策馬轉向一條看似巡林人踏出的小徑,小徑上橫生的樹枝經過粗劣的折切,但都在普通男性頭部高度之下,他們不得不緊貼著低下頭,俯下身體。
這時候他們聽到了狗兒的叫聲,幾只蓬松著毛發的獵犬從后面追了上來。獵犬可以在樹木中穿插行進,一會兒就越過了他們,兩只格外高大的獵犬圍繞著馬蹄轉來轉去,馬兒不安地跺著蹄子,想要讓開它們但因為小徑狹窄根本做不到。
“按住馬耳朵。”公爵說。
盧波立即遵命,他握著韁繩,用手掌與大拇指將馬耳朵折向前方,隨即他聽到了響亮的槍聲,巨大的聲音讓他頓時失去了聽覺——他甚至感覺到有濕潤的液體從耳朵里流出
獵犬哀鳴著倒在地上,公爵隨身攜帶著兩只連發短槍,用掉了兩枚子彈他毫不吝惜,獵犬們瘋狂地散開逃走,他們的馬兒雖然被蓋住了耳朵,但仿佛仍然有所震動,盧波用銀馬刺狠狠地踢了它的腹部,它才繼續向前跑去。
奧爾良公爵與盧波不能確定放出獵犬的是不是他們的人,他們沉默著一路往前——直到離開獵場區域。
這不是第一次刺殺也不是最后一次,獵場里的人,無論完好無缺還是受傷,或是奄奄一息,都被控制了起來,經過問詢與拷掠,確定是加泰羅尼亞人中的反法勢力策劃的陰謀,不過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場刺殺可能是因為奧爾良公爵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或是讓他們覺得受到了威脅,就像是現在的法蘭西。
因為他們原先是朋友,后來才轉為敵人,所以格外地難以提防,公爵坐在壁爐前,在還有些寒意的夜晚享用熱葡萄酒的時候,貓仔一邊從他的杯子里舔酒,一邊說道:“看來塔馬利特議員與克拉里斯神父對加泰羅尼亞人的掌控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完美。”
“我幾乎要說這是一件好事,”塔馬利特議員與克拉里斯神父是不折不扣的隱患,對于將來的卡洛斯三世來說,但現在他們不但不是助力,反而是妨礙,就像是公爵要追究這場刺殺的始作俑者時,他們就堅決地站在了加泰羅尼亞人的立場上,而不是公爵或是法蘭西的立場上,他們在巴黎,或是在魯西永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要效忠于未來的西班牙國王,如今看起來他們更傾向于一個獨立的加泰羅尼亞。
“……”公爵把貓仔提起來握在手里,看著它懶洋洋地窩成一團,他們離開獵場后,貓仔從他的口袋里跑出來的時候盧波的神情可真是太奇妙了,也許他在心里說:法國人!但他不知道,如果事態不可控制,這只貓仔會撕碎所有對公爵不利的人:“提奧德里克先生,您猜我現在在想什么?”
“高爾丁死結。”貓仔說。
他們現在面臨的狀況,雖然一路勝利——卻愈發混亂不堪,塔馬利特與克拉里斯神父的權威不足以讓所有的加泰羅尼亞人順服,但這份不足的權威卻是法蘭西的奧爾良公爵的掣肘,但如果他們突然遇到了不幸——這種狀況反而能夠向著對法蘭西有利的一方面發展。
因為在如今的人群中,沒有人能夠替代他們的位置,除了公爵。
那些只敢在陰影中發出詛咒,或是刺出匕首的人,公爵毫不畏懼,讓他煩惱的是那些中立,搖擺不定或是雖然傾向于法蘭西,但依然固執地記得自己是個加泰羅尼亞的人,在遇到矛盾的時候,他們必然會偏向“自己人”,所以他無法如在巴黎那樣干脆利索地解決他的敵人,這樣的話加泰羅尼亞人必然會立刻轉向哈布斯堡。
提奧德里克說現在的情況就如高爾丁死結那樣復雜——他所說的就是亞歷山大大帝在征服小亞細亞時遇到的一個難題,當地人請他觀看一輛傳說中的戰車,戰車上有一個用套轅桿的皮帶奇形怪狀地糾纏起來的牛皮繩結。據說有人預言,能夠解開這個死結的人就是亞細亞之王,他們希望用這個題目來為難亞歷山大大帝,大帝卻只思考了幾秒鐘,就拔出劍來一劍劈開了繩結。
奧爾良公爵就有這樣的計劃——從塔馬利特到克拉里斯神父,這些加泰羅尼亞貴族中沒有什么可用之人,他們的平庸不是罪過,但確實成了一種拖累,這種拖累導致了之前數次暴動的失敗,公爵不希望自己也變作其中的犧牲品之一——他想要斬掉他們的頭顱,在加泰羅尼亞人尋找首領的時候,就只能看向公爵。
“做到這個不難,怎么做才是問題。”貓仔說。
“這里是加泰羅尼亞,”公爵點頭:“我們可能還要再等等。”他說:“等我們拿下了巴塞羅那……”
這時候突然有人敲了敲門,門外的侍從前來詢問公爵,塔馬利特議員突然前來請求覲見公爵。公爵看了看窗外,夜色如墨,“現在可不是拜訪的好時機啊。”他說。
貓仔鉆進了他的口袋,“他必然有重要的事情。”
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么!公爵目瞪口呆,他老早知道這些加泰羅尼亞人對他有著種種古怪的看法,他們原先可能以為他們會迎來一個脆弱的“貴人”,只懂得梳妝打扮談情說愛,當他們發現他雖然確實很擅長梳妝打扮談情說愛,但也很擅長打仗行軍的時候,又不免開始焦慮不安,他們既不愿意讓他發生什么意外,又不想讓他真正地成為法蘭西在加泰羅尼亞的代言人。
至少在今晚前公爵是這么想的。
“你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覺得這完全順理成章。殿下,”塔馬利特恭謹且愉快地說道:“要知道,巴塞羅那伯爵的封號最早要追溯到加洛林王朝時代,那時查理大帝征服了加泰羅尼亞,他在這片遙遠的領地上設置了藩侯守衛,雖然我們都不知道他為何要如此做——但在十二世紀之前,巴塞羅那伯爵就幾乎獨立在了法蘭西王國之外——畢竟他們當初是向加洛林的國王效忠的。”
“但之后的法蘭西國王繼承的也是加洛林王朝的遺產。”公爵說。
“我不否認,”塔馬利特說:“然后就是在1258年的時候,雖然兩者之間的關系名存實亡,借由婚姻關系,這個爵位被阿拉貢國王繼承,在科爾貝條約中,阿拉貢放棄了對法蘭西南部領土的要求,作為回報,路易九世將巴塞羅那割讓給了阿拉貢國王,也即是說,巴塞羅那伯爵的頭銜就此歸給了阿拉貢國王。”
“可以這么說,不過在1641年,這里被法蘭西國王重新奪回,鑒于阿拉貢國王的后人在三十年戰爭中的所作所為,我完全可以說我父親,也就是路易十三收回巴塞羅那伯爵的封號是完全符合教會法與世俗法律的。”
“毫無疑問,所以。”塔馬利特說出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所以,您為什么不來繼承您父親的遺產呢?”
在加泰羅尼亞的貴族們改變想法,準備將奧爾良公爵推上巴塞羅那伯爵的位置,以此來謀求巴塞羅那的獨立時,大概忘記了奧爾良公爵對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忠誠,忠誠到國王突然失蹤的時候,在王太后與馬扎然主教的一力支持下也不愿意接受“攝政國王”的位置,或許他們沒有忘記,卻認為這是一樁不可能的事情。
有誰能夠對滔天的權勢無動于衷呢。
在他們的想法中,奧爾良公爵必然會心動——他遠在千里之外,身邊沒有任何可以限制與威脅到他的人,他如果率先接受了加泰羅尼亞人的效忠,也可以說是為自己的侄兒卡洛斯三世開辟坦途——奧爾良公爵的加泰羅尼亞一樣可以成為法蘭西軍隊的后盾。
當然了,這也只是一番虛偽的說詞罷了,誰都知道這種行徑意味著什么——但加泰羅尼亞……別忘記,它原本甚至是個國家。
“奧爾良公爵不會同意的。”托萊多大主教說。他將寫著情報的小紙條卷起來,放在蠟燭上點燃,他的身前坐著佩羅,也是西班牙的一位重臣,值得一提的是,他是王太后瑪麗亞.安娜的支持者,也是利奧波德一世放在她身邊的一枚棋子,他是哈布斯堡的狂熱支持者,還是一個奧地利人——和他一樣的人在托萊多宮廷中占據了大多數,他們當然是最不希望讓一個波旁來繼承西班牙王位的人。
如果繼承人是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毫無疑問,將來的西班牙宮廷依然會是哈布斯堡的天下,他們的地位與財產不但不會減少,反而會增多,但如果換了波旁……單憑他們現在看到的,就算西班牙與法蘭西不會合并,依照路易十四的心性,西班牙也會如法蘭西那樣進行變革——貴族與官員的權力會被剝奪,取而代之的是集中制的王權。
所以,就算卡洛斯二世的突然暴亡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王太后的死又讓他們失去了最主要的發言人,他們也依然牢牢地,頑固地守著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陣地,決不允許波旁入主托萊多或是馬德里,馬德里,想起這個大臣佩羅的神色就變得異常陰沉,很明顯,馬德里的朝廷是傾向于接受路易十四的次子夏爾的……
卡洛斯三世?呸!他在心中唾棄道,他們還不知道卡洛斯二世的死必然與那位太陽王有關系嗎?那可是會和魔鬼做交易的惡徒!他們甚至無需詛咒他會下地獄,因為他已經在地獄里了!可惜的是海軍大臣帕蒂尼奧是個怯懦的叛徒,他竟然說,哈布斯堡的遺傳病可能給他們帶來又一個瘋癲或是病弱的國王,怎么可能呢!誰都知道哈布斯堡的小王子健康又……又強壯……
佩羅發現自己實在是說不出漂亮或是聰慧,雖然他和法蘭西的夏爾王子都還是蹣跚學步的嬰孩,但是不是聰慧,幾個月的嬰兒就能看出來了——但那又有什么關系!他們正需要這么一個國王!
在路易十四之后,利奧波德一世也宣布了,他的兒子腓力將會成為腓力五世,佩羅和托萊多大主教的這次會面,就是要確定他們要怎么回復對方,他們肯定是向哈布斯堡效忠的,這樣路易十四必然會將他們視作敵人:“那么馬德里是否會和我們打仗?”他擔憂地問道。
“會。”托萊多大主教疲憊地回答:“會的,西班牙將會迎來一場內戰。”
佩羅轉過頭去:“那么我就如此回復法國人了。”大主教點點頭。
佩羅得到了回應,就離開了房間。托萊多大主教在原地坐了一會,站起身來,打開了連通著隔壁的門。
門后是個小房間,用來懺悔與祈禱,房間里站著大主教的弟子——阿爾貝羅尼。
大主教摘下面具。
阿爾貝羅尼可能是僅有的幾個可以注視著大主教的面龐正面不會轉過頭去的人,他在服侍大主教的時候就看了好幾個月,哪怕再猙獰也習慣了。
也因為這份功勞,阿爾貝羅尼在那場動亂中犯下的罪過沒有被追究,他還是大主教的弟子,只是前途未卜。比起已經被帶去馬德里的何塞,他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但也許只有他這么想,因為大主教直截了當地問他說:“你要不要去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