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爾賽的一天是從早上七點——如果是夏日,或是早上八點——如果是冬天,開始的。
在路易十三時期,所謂的大小起床式就有了雛形,但路易十四對讓那些尊貴的先生們來注視著自己起床,服侍自己洗漱更衣毫無興趣,在日耳曼昂萊流亡的時候無人追隨,等他回到了巴黎后也從不提起這樁事情,只偶爾會允許同寢的奧爾良公爵,或是大孔代,孔蒂親王這些擁有波旁姓氏的顯貴在一旁說說話——大多與前一晚的工作有關。
大約九點的時候,國王將自己打理完畢,用了簡單的早餐后,前往皇家小禮拜堂望彌撒,這也算是一種必須的表態,畢竟法國國王與教會的關系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糕。
望彌撒過后,國王會特意從整座一層廳堂穿過——從瑪爾斯廳到維納斯廳,穿過勝利女神廳,再到尼普頓廳與巴克斯廳,在這段路上兩側都是暫時沒有資格單獨覲見國王的人,他們急切地提著腳尖,向通道的末端眺望——有時候他們還未看見國王,就知道國王已經來了,因為一旦路易十四到了那里,那里就會立即悄無聲息,因為誰也不敢,不能與不愿意忽略國王的一句話,甚至是一個表情。
路易十四持著手杖徐徐走過人群,銳利的藍眼睛掃過每一張期待激動的面孔,如果某張面孔給他留下過印象,或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又或是他身后跟隨的親近之人悄聲提醒,他就會駐足在這個幸運兒的面前,詢問對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告知國王。
有一些路易十四通過“非正常”渠道知曉的事情就是通過這種方法處理的,他總不能明明白白地和大臣說,你的樂師、仆人或是親密的愛人就有可能是我的密探吧,他讓一些靈巧的人代他提出問題,接下來要尋求解決的方法也就順理成章了。
像這樣的幸運兒一天通常都有三到四個,身份各有不同,有教士,有爵爺,有工匠或是農夫,雖然比起法國的兩三千萬人口這個數字簡直就可以忽略不計,但也讓法蘭西以及所有能夠被太陽王的光輝照耀到的地方,鮮少有什么令人無法置信的暴虐行為得以長久地存在。
穿過這條長長的通道后,國王向民眾們告別,登上通往二層的樓梯。十點到十二點是國王的工作時間,與東方的君王一樣,路易十四并不總是在曠闊的朱庇特廳處理國事,更多的時候他會選擇自己套間的小會客廳、書房或是任何一處他覺得比較愜意的地方,甚至是在庭院里——有幸在這個時間段覲見與參與國王的人屈指可數,各個權勢熏天,把持著一項或是多項重要的工作。
十二點到兩點是路易十四的休息時間,兩點到四點他和大臣們繼續工作,四點后就是國王的個人時間,與家人相處,閱讀,聽音樂或是打打牌。
以上情況有時候也會視國王是否想要狩獵,跑馬或是舉行宴會,又或是做大彌撒而改變或是暫停,尤其是在路易十四征服了佛蘭德爾之后,國王就愈發地隨心所欲——如果他定下了時間,是的,他會準時,但如果沒有,那么所有人都要按照國王的需求行動。
今天上午,大臣們魚貫而入的時候,就發覺他們的陛下似乎又有了什么別出心裁的新想法,他們在心里反復滾動著自己所要負責的內容,確定其中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差錯后略微安了安心,分別依照身份與國王的親密程度一一落座。
今天沒有什么重要的議題。西班牙的親法勢力令人失望,在五旬節前,已經被那些“謀逆者”——這里是說那些決意要迎利奧波德一世的兒子腓力為國王的人,逼迫到了安達盧西亞地區,他們向法蘭西頻頻求援,顯然快要支持不下去了。鑒于加泰羅尼亞地區已經成為了法蘭西的囊中之物,如計劃的那樣,路易十四將會率軍親征——以其子卡洛斯三世的名義,攻占整個西班牙。
比起那些熱血沸騰的將軍與士兵們,這些大臣還是有些微微的遺憾,畢竟對他們來說,如果能夠通過談判、賄賂與交易來得到西班牙,總要比通過軍事力量來得到它的好。不過對國王來說,若是通過一場浩大的戰役來征服西班牙,當然,就那些犧牲的人與沉重的軍事支出而言,不是好事,但對波旁,這種方式或許更有利于今后幾十年或是幾百年的統治。
既然決定了,路易十四也不是第一次御駕親征,而且如今的法蘭西有了更為強大的力量,更先進的裝備,更勇敢的巨人,更充足的補給與熱愛到付出一切的君王,他們更沒有必要憂心忡忡。
路易十四已經決定在王太子的婚禮后動身,也已經安排好了這個時期的種種事宜——主要還是王太后代為攝政,當然,主持政務的還是奧爾良公爵、柯爾貝爾、孔蒂等重臣,但在國王康健的時候,王弟與王太子都不能冠上“攝政”的名頭,若是如此,就幾乎是在公開表明他們意欲染指王座,形同謀逆。
當初路易十四生命垂危的時候,王太后與馬扎然主教企圖將奧爾良公爵推上“攝政國王”的寶座,奧爾良公爵勃然大怒并堅決拒絕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如果他接受了,那么就算路易還能康復,今后的國王也只能是菲利普,路易要么被終生以一個不知名者的名義被囚禁,要么被永遠地放逐至里世界。
路易十四也不打算觸動大臣們那根過于緊繃的心弦,他讓奧爾良公爵參與政事,上戰場已經招來了無數非議,到現在看到奧爾良公爵出現在國王身側,依然有大臣神色微妙,所以,雖然王太子已經到了當初路易十四親政的年齡,他還是不能出現在議政之處。
但今天似乎國王有心確立另一個例外,他在上午十一點一刻的時候就結束了會議,當國王起身后,大臣們跟隨著他依次離開——就看到王太子小路易正緊張地站在門外,他們還以為王太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的父親說,正準備回避的時候,卻聽到路易十四說:“好了,孩子,現在這里歸你了。”
幾個大臣不由得變了臉色,但他們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王太子就握緊了手中的帽子,昂然步入法蘭西政治中心的中心,又有如旺多姆公爵,以及孔蒂親王等波旁成員,還有數位公爵,高級教士也隨同一起入內,這時候已經有人忍不住開口:“陛下……”
“啊,別擔心,”路易十四笑著說道:“不過是做父親的暫時借給孩子一個房間罷了。”
還有人要說些什么,但已經有人拉住了他,后者做了個手勢——意指旺多姆公爵,旺多姆公爵雖然出身不那么正統,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如今是波旁家族中輩分最高,年紀最長的一個,他們應該相信性情敦厚的王太子不會做出什么無禮之事,也應該相信旺多姆公爵不會放任災禍的根苗肆意生長。
王太子小路易將帽子遞給隨從,在書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當然不會去坐在書桌后面,那是父親與國王陛下的座位。但可能只間隔了幾秒鐘,他有站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又坐了下去。
旺多姆公爵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王太子與他的孫子約瑟夫年齡相仿,在軍事學院中是同學也是好友,他對小路易并不陌生,可以說,他與路易十四一樣,對王太子的此番作為并不氣惱,甚至有點期待……這個一向溫柔可親,幾乎可以說是有點軟弱的小殿下,要如何來打他人生中的第一仗呢?
小路易不是一個心性卑劣的人,不,應該說,他德行高潔,為人良善,又兼身體康健,容貌俊美,心思細膩頭腦聰慧,也難怪如腓力四世,查理二世,利奧波德一世等人在繼承人問題上都要嫉妒得眼睛發紅——要知道有時候能夠有一個足以承載得起父輩遺饋的兒子簡直比創下一番偉業更重要,更關鍵。
可對一個國王來說,有路易十四,太陽王這么一個父親,又實在是太悲慘了。
沒有任何一顆星辰的光芒能夠越過太陽,路易十四如果能夠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中獲得最后的勝利,又不至于令得國家虛空,那么他的功績只怕數百上千年后也未必有人能夠超越,遑論緊隨其后的小路易。更別說,他不可能如父親那樣馳騁疆場,為法蘭西拓地開疆——如今法蘭西已經有了三分之一個歐羅巴,再加上同樣屬于波旁的歐羅巴,已經有人高喊“凱撒”的名字——但這次利奧波德一世能夠聯合起那樣多的國家,甚至教會來阻礙法蘭西的波旁取得西班牙,不就是因為害怕那座可怖的帝國再次真正地出現在這塊大陸上么?
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一旦為次子夏爾取得了西班牙國王的王位,法蘭西這座黃金馬車瘋狂馳騁的腳步就要緩慢下來了,在小路易統治這座王國的期間,不會再有什么顯赫的功績,令人贊嘆的奇跡,最后獻媚的學者在撰寫有關于路易十五的傳記時,都會覺得難以入手。
但事情果真如人們看到的那樣簡單嗎。怎么可能呢。小路易將要戴在頭上的王冠可能比以往的任何一個國王都要沉重,他的道路也要比任何一個國王都要來得撲朔迷離,無法捉摸。法蘭西以及其屬地已經龐大到了近乎無以倫比的地步——勝過任何國家,還有數之不盡的驍兵勇將,耳目肱股——這些人,像是沃邦,孔蒂,盧森堡公爵,盧瓦斯侯爵,柯爾貝爾等人,固然在路易十四面前俯首帖耳,溫順可信,但他們會愿意屈服在一個溫和的年輕國王面前嗎?
哪怕是那些年輕人——即便小路易也在軍事學院就讀,他也不能保證那些天賦卓然,性情高傲的同學們會向他低頭呢。
在王太子注視著某人的時候,某人會謙恭地低頭屈膝,但等他轉過身去,他能感覺到,聚集在他脊背上的視線幾乎都充滿了估量與疑慮。
他真的能接過路易十四留下的權柄,并且將法蘭西帶上更為輝煌的道路嗎?
小路易不能確定,他只知道,他必須通過這場測試。
是的,只是測試而已。
他環顧四周,這里都是父親愛重的大臣,他們靜靜地等待著,沒人催促,也沒人露出輕蔑的神色,但這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的父親。他摸了摸外套內側,里面裝著他和幾個好友——以拉法耶特侯爵為首的幾個人,連夜為他撰寫的演講稿,厚厚一疊,里面寫滿了所有可用的理由與確鑿的論據,可突然之間,一陣沖動攫住了小路易。
假如是父親站在這里,他會說些什么呢?
小路易不知道,但他想,他的父親與國王,是絕不會與他預想的那樣,向臣子陳情祈憐的。
他站起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筆直,然后人們就聽他平靜地說道。
“我們必須確認三件事情,諸位,第一:法蘭西比葡萄牙更強大。”
“第二:太陽王的偉大無人可及。”
“第三:我是法蘭西的王太子,是太陽王路易十四之子。”
說完,他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邦唐深深地嘆了口氣。
“安心了吧。”路易說,一邊喝了口茶。
邦唐和國王陛下就在書房隔壁的暗室里,這個暗室與同類型的房間一樣有著絕妙的傳音與窺視裝置——書房里的聲音會絲毫不差地從銅管傳進這個房間,人們也能撥動小孔上的遮蓋片,從小孔中探查書房里的情況。
聽國王這么說,邦唐不禁斜睨了他的主人一眼:“但只要你稍作示意……”那些人就不會繼續與王太子為難,要知道路易十四即位以來,改變了多少所謂的傳統?何況這次不是法蘭西公主出嫁,是迎接新婦,只要路易愿意,多得人愿意裝聾作啞。
“但這樣我們可就看不到這樣勇敢的小路易了。”路易笑吟吟地道。
“……您覺得他做得如何?”猶豫了片刻后,邦唐問道。
“唔……及格……吧。”
“陛下!”
“好啦,邦唐,”路易收起了笑容:“你應該知道,我從不在意他說了什么。”
無論小路易說了什么都無關緊要,但路易必須知道,他的繼承人,在遇到問題的時候,是以一個學者,一個將軍,一個大臣的立場去思考的呢,還是以……
當然,小路易及格了——老父親心滿意足地喝掉了最后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