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紅寶石,也不是紅色的絨毛或是鱗片,而是人類滾熱的血正在蟲子的肚子里凝結。
公爵方才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那些飛蛾已經騰空而起,留下一個蒼白的人體,向公爵紛涌而來,讓它們不曾料及的是,公爵沒有如普通人類那樣倉皇地逃跑,留下一個毫無防備的脊背給敵人。他不退反進,屏住呼吸,沖向飛蛾群,無數火星般的鱗粉落在他赤露的皮膚上,引發了一陣如同針刺般的尖銳疼痛。
這只是一秒鐘的事情,公爵沖向死去的侍衛,攫走了他緊握在手中的火槍,一到手,他就朝天擊發,只聽“碰”地一聲,混沌的濃霧都似乎在這一瞬間被撕碎了,飛蛾們在他的身后聚集,逐漸從一條灰白色的影子變成了一個瘦削而漂亮的年輕人。他尖叫了一聲——猶如飛蛾發出的那種高頻率嗡鳴,身體微微晃動,仿佛一段被截掉了中間片段的影片那樣,猶如閃電般地來到了公爵面前。
他目露惡意,翻起嘴唇,露出獠牙,無論奧爾良公爵在凡人中擁有怎樣的地位,有著怎樣的學識與膽魄,又或是受到怎樣的尊崇,對血族而言,他依然只是一味美味的晚餐。
公爵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已經因為恐懼失去了反抗的力氣與想法,在一般人中這種情況很常見,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但當這個外貌年輕的血族想要抓住公爵的時候,他對上了一條暴怒的黑影。
提奧德里克在變故發生的時候,正盤在艉樓的露臺上欣賞無邊無際的銀色大海。
一開始的時候,濃霧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在海上,早上與入夜時分都會有霧氣,有時大,有時小,但他隨即聽到瞭望臺上有人在高喊,“幽靈船!幽靈船!!!”
幽靈船,人們都說是那些不幸喪生在海難事故中的水手,船主與乘客們,因為不甘于接受這樣悲慘的命運,在某個時刻——颶風、暴雨或是大霧里,他們駕駛著桅桿倒塌,帆布襤褸,船身與甲板糟爛的船只向著生者的世界徐徐而來,就像是風暴與暗礁帶走了他們的靈魂。他們也會帶走見到他們的人的靈魂,讓他們成為幽靈船上的一員。
但對里世界的人來說,這些幽靈船大多都是巫師的杰作,就如曾經的加約拉島,加約拉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自給自足,但有些東西是他們無法生產的,所以他們還是經常要與外界聯系與交易,為了保證隔絕里表世界的幕布不被打破,他們用陰尸或是傀儡操控船只,偶爾這些船只會被凡人發覺,他們就以為這是幽靈的杰作。
事實上,凡人的幽靈事實上并沒有他們以為的那樣堅強,穩固,有些幽靈會遺忘自己的過去,有些幽靈會隨著時間逐漸消散,能夠碰觸凡間的事物,發出聲音,或是對生人造成影響的幽靈十分罕見,而且必然在生前就有不凡之處——簡單點來說,當你聽說一個幽靈時常在某處徘徊的時候,它很少會是一個農民,或是女仆,倒是君王嬪妃、重臣顯貴,最少也要是個領主或是將領,才有資格長時間地滯留在人間。
如果那只是一艘幽靈船,提奧德里克化身的貓仔可不會太在意,但他還是立刻躍下了露臺,正在他即將躍入艉樓的船長室的舷窗時,貓的圓形瞳孔突然收縮成一條細線——那艘幽靈船……
要撞上來了!
船上都是老練的水手,他們一邊高呼著上帝保佑,一邊抓緊了身邊的任何東西,他們的眼睛倒映著幽靈船的船首像,一個美麗豐滿的女神像,鎏金與顏色都已經剝落,雖然神情肅穆,一張殘留著紅漆的嘴唇卻奇異地張大,細長的舌頭從獠牙里探出——多么可怕而又扭曲的笑容!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下驚天動地的撞擊,但沒有,好幾秒鐘后才有人疑惑地抬頭,讓他渾身發冷的是,他看見幽靈船翹起的船尾正在沒入他們的大帆,幽靈船從他們的船上穿了過去,就像是一道色彩暗沉的霧氣。
貓仔一下子落在了船長室的地板上,他一掠就知道這個突然變大的房間里少了不少東西……浴桶、床、門,還有奧爾良公爵,這時候他聽到外面傳來了紛擾恐懼的喊叫聲,他躍出房間,又看到桅桿、船帆、纜繩都有缺失的部分,那是一種奇怪的缺失方式,因為無論是什么都不像是被切割或是焚燒造成的缺損,倒像是原本如此,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話,如同一張完整的油畫被人用干面包擦掉了一部分。
貓仔立即轉向幽靈船消失的方向,但他只能看到濃霧重重,他的心被難得的焦躁不安占據,不由得在甲板上抓了好幾道深刻的印記——一群水手從他身邊跑過,雖然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但有更緊急的問題等待著他們去處理——船槳與船身板也消失了一部分,他們在失去了動力之后又面臨沉船的危險。
就在這時,槍聲響起,貓仔眼睛一亮,一躍就躍上了船舷,又向被濃霧覆蓋的海面跳去。
只有一個船員看到了,但他對提奧德里克的身份并不了解,他甚至認為這也是一個魔鬼,在匆忙地喊了一聲圣人的名號后,他被驅趕去重新拉起船帆。
藍灰色的貓仔在濃霧中就開始拉長身形,落地——在幽靈船上落地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只藍黑色的獵豹,矯健而兇猛。
如果埃斯庫多號的船長在這里,他定然會驚愕地發現,這艘幽靈船就像是埃斯庫多號的雙胞胎兄弟,不,應該說,像是一具骷髏借助著埃斯庫多號的血肉死而復生。
這艘腐朽不堪的船只,在穿過埃斯庫多號的時候除了他們的獵物之外,也帶走了一部分屬于埃斯庫多號的船板、桅桿與帆布,還有類似于木桶、纜繩之類的雜物,一般來說,它們都很不幸地正處在那些人類的周圍。
微薄的血腥氣正迅速地在潮濕的海風中消散,但提奧德里克一嗅,就知道這是血族在進食后留下的氣味,與狼人不同,就算是最卑微的諾菲勒,他們在進食的時候也很少會弄得血肉狼藉,只有很少的鮮血會流散在空氣中——人們對于血族的理解有很多錯誤的地方,但有一點是對的,他們在進食之后會輕吻獵物被嚙咬的地方,讓那里迅速愈合,不留痕跡。
不過這也要看情況,看種族,譬如梵卓、托瑞多這種生活在都市中,與人類往來頻繁的血族,他們不但攝食有度,行蹤隱秘,更很少會致人死亡,因為人若是還活著,窮苦的人會因為自己只是因為營養不良而變得衰弱,富有的人則會以為自己是放血過度,并不會懷疑自己遇到了吸血鬼,但人如果死了,那些不被任何人在意的窮人還好,那些有身份,有姓氏與資產的人就很難說了。
像是如岡格羅、諾菲勒這樣的種族,雖然他們也是密隱的成員,發誓要避世,但他們的獵物通常都只有一死,為此他們也很少會掩藏吸血后留下的錐孔形傷口,反正等到血肉腐爛,徒留白骨,就算是睿智的所羅門從地獄里爬出來,也未必能夠看得出究竟。
至于從不掩蓋行蹤的魔宴成員就更不必說了。
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血族們認定了獵物無法逃脫,也無法留下完整的尸體時,他們也會為所欲為——譬如說,在海上。
血族不太喜歡大海,但有時候,他們也會在海島與船只上舉行宴會,一場血腥的,饕足的宴會,在宴會上的人類絕無逃脫的可能。而經常舉行這種宴會的,除了喬凡尼一族(中立氏族)之外,就只有末卡維了。
喬凡尼一族之所以會舉行海上宴會,是因為喬凡尼的祖地是意大利,意大利半島雖然四分五裂,但誰也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商人依靠海上貿易聚斂了大量的財富,血族家長與年長的吸血鬼很少離開領地去其他地方發展后裔——在這里我們暫且不提瘋癲的茨密希一族的家長阿蒙親王,所以喬凡尼一族的成員有時候也會重溫他們作為人類時的愛好——航海。
末卡維的祖地在托萊多。他們的成員在最早的時候,也很少涉足海洋,但隨著西班牙成為了大海的領主,血族也逐漸將權力的觸角伸向碧藍的外海——這點就和阿蒙抱怨過的那樣,里世界的邊界也會隨著表世界的變化而變化,除非表世界的君王原先的領地與國土上沒有血族,新占領地的血族才有可能與新的凡人國王達成協議。
“末卡維。”提奧德里克說。
血族可以化身為黑霧與蝙蝠,這是已經被人們熟悉的事實,但每個氏族的長老與家長,卻也具有第三種變化的能力,就像是提奧德里克與阿蒙做過的那樣,他們既可以變化成常見的黑色蝙蝠與黑霧,也可以分解出身體與力量的一部分——變成第三種生物。提奧德里克是貓,阿蒙是另一種小蝙蝠。
末卡維則是飛蛾。
一看見飛蛾群,提奧德里克就知道了這是末卡維氏族在作祟,他一爪子撕裂了那個年輕的血族,后者在嘶嘶的慘叫聲中分裂成無數只小飛蛾,它們在空中時而凝聚,時而分散,像是要努力重新聚攏在一起卻怎么也不成功。
奧爾良公爵注視著它們,提奧德里克瞥了他一眼,公爵手臂、肩膀與脊背上皮膚已經從珍珠白色變成了可怕的赤紅色,這是末卡維的毒鱗粉造成的,但公爵的呼吸還算順暢,看來他在逃亡的過程中機敏地避開了吸入飛蛾翅膀上落下的粉末——如果是那樣,事情就要變得棘手起來了。
提奧德里克伸出尾巴卷住了公爵的腳踝,把他拉到身邊來,公爵虛扶著貓仔——不,獵豹的脊背,他痛楚難當,筋疲力盡,很想立刻坐下來或是倒下來休息,但他甚至不能將身體的重量壓在親王身上——獵豹的脊背是緊繃著的,他們的敵人可能還沒出現呢。
那群飛蛾還在不停地翻滾與“嘶喊”著,公爵不確定這些聲音是從飛蛾的口器中還是依靠著翅膀震動而產生的,但他似乎聽到了有類似于西班牙語中“父親”的發音,他手掌下的軀體略微動了動,公爵抬起頭,看到正有一大片濃厚的霧氣向著甲板傾倒下來,隨后他才發覺那不是霧氣,那也是一大群飛蛾。
這可能是奧爾良公爵看到過的最大,也是最美的飛蛾,它們看上去甚至像是蝴蝶,身軀瘦削,翅膀寬大,而且有著幾乎等同于兩倍翼長的長尾,它們的絨毛與雙翼都是無比圣潔的乳白色,尾端散發著動人的碧藍色幽光,就如同在霧氣中閃爍的星光,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魅力。
“烏利爾親王。”提奧德里克說,一邊微微頷首。
“提奧德里克親王。”飛蛾群中發出了人類的聲音,隨后新的飛蛾群突然收束成細長的形態,一個身著白色外套的血族走了出來,他抬起同色的斗篷,籠住那群還在亂撞的灰黑色飛蛾,“您看看,”他略帶點責備地說:“身為親王,您可不該這么苛待一個同階級者的后裔。”
“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后裔。”提奧德里克說:“而且他正企圖傷害我的被監護人。”
烏利爾放下斗篷,那個年輕的血族終于重新獲得完整的形態了,但他看上去還是很不好——就像是那些被國王控制住的吸血鬼,在長期無法飽腹或是被重傷的時候,血族會形同骷髏——他跪在烏利爾的腳下,一動也不敢動,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奧爾良公爵大膽而好奇地注視著對方,因為有著那樣一個兄長,作為王弟他也對里世界有了不少了解,提奧德里克親王與阿蒙親王是他最常見到的兩個血族,血族的樣貌是與年齡絕對不相稱的,提奧德里克親王的年齡與他“死亡”的年齡相當,也就是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的樣子,面容冷峻而尊貴;阿蒙呢,從外貌上看,只是一個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年輕人,隱藏起來的瘋癲時常會被人誤認為天真或是淘氣。
末卡維的家長與大天使同名,從外表上來說,他也足以被畫家以天使的名義凝固在木板上,半長的銀發覆蓋在肩膀上,又有著一雙鈷藍色的眼睛,它們閃著光,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依然明艷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