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當然不會去指責兒子過于無用,因為他也嘗過金杯中苦澀的酒水。
古往今來,金字塔尖上的統治者們,統轄下屬,最有用也是最常見的辦法莫過于兩種——威逼、利誘。至于其他如女色、人質、挑撥離間等小手段,也不過是花邊與點綴罷了。
在路易十四方才親政的那幾年里,他毫不猶豫地將如何謀取大量的錢財放在了思考與行動的首位,也許會有人覺得他的行為過于世俗,但事實證明,無論他要選擇怎樣的道路,錢財永遠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些對柯爾貝爾嫉妒得發瘋的大臣與貴族不止一次地說過,那時候的柯爾貝爾是國王眼前的第一紅人,國王陛下對他信任備至,時刻支持,獎賞不斷——柯爾貝爾不但自己做了國王的財政與海軍大臣,他還給自己的六個女兒都找到了一門稱心如意的婚事——他不是貴族,卻是六個公爵的岳父,遠遠勝過了凡爾賽宮的大部分人。
但他的功勞完全值得國王的回報,只是為了國王的名譽,這份功勞鮮少為人所知,此時的達官貴人們也很少會去關心財政——這是商人們才會在意的小事,畢竟對那些有著大量土地的領主來說,土地就是他們的聚寶盆,可以源源不斷地為他們帶來財富。
所以說,要從這些人手中奪取他們祖先留下的財富,是非常艱難的,這時候,國王手中能夠聚斂起多少錢財,就意味著他的這份事業是否能夠完成,完成多少,以及需要多長時間。人們都說路易十四是個罕見的沉穩的年輕國王,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國庫與內庫都空蕩蕩的時候,路易也曾一次次地從噩夢中驚醒。
在前兩次的投石黨運動中,他與弟弟菲利普都曾經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就算沒有死于“意外”,一旦大孔代或是加斯東公爵篡位成功,英國有倫敦塔,法國也有巴士底,他與菲利普的性命,也不過是為“塔中王子”的傳說再加一道陰郁的色彩罷了。
為路易十四,太陽王奠定了最初也是最穩固的基礎的,不是主教,不是大臣,不是將軍,而是一個被輕蔑的商人。
國庫充盈,路易十四才能建立起屬于自己的軍隊,才能買下洛林,才能賄賂法官、議員與貴族,讓他們在朝廷上成為自己的支持者,也才能改善民生,開啟民智,讓那些愚昧而又不遜的平民成為自己的擁躉,沒有錢,他連最初的第一步也走不出來。
盧西安諾的狀況比他還要艱難,畢竟路易那時候還是正統的繼承人,合理,合法,他的諸侯與臣子們應當向他鞠躬屈膝,而那些那不勒斯的安茹遺民們,可能還懷抱著自己應當效忠于一位真正國王的想法。當初阿方索的私生子繼承了那不勒斯的時候,因為覺得受到了輕視,就對這些貴族施加重稅與多徭的懲罰,這些貴族就起兵反抗他,雖然之后沒能成功,但也確實影響到了西班牙(阿拉貢)人對這里的統治基礎——從那時候到現在,那不勒斯的貴族比加泰羅尼亞人還要令西班牙的王室與政府煩惱,他們不但不斷地掀起暴亂,還一次次地將哈布斯堡的敵人引入意大利,也就是法國國王,像是查理八世、路易十二以及路易十三……意大利戰爭在法國人的口中并不罕見。
但當一個真正的國王來統治他們的時候,他們倒要擔心起自己的利益來。
威脅,當然,路易的軍隊正在通過海路往意大利來,比薩、里窩那全都在托斯卡納大公的統治下,兩個龐大的港口城市要承擔起運載上萬人的任務并不艱難,唯一可能對法國造成威脅的只有熱那亞與熱那亞控制下的科西嘉島,熱那亞原本也是海上的一名霸主,只是隨著奧斯曼土耳其占領了巴爾干與愛琴海后從國力到軍事上都有萎縮的跡象,之前一直在為西班牙探查新大陸——現在西班牙在名義上已經屬于波旁家族,但利奧波德一世肯定不會輕易罷休,但和意大利大部分諸侯那樣,熱那亞人既不敢得罪利奧波德一世,也不敢得罪路易十四。
就路易所知,在利奧波德一世的使者面前,熱那亞共和國的議員們十分坦率地一攤手——要讓熱那亞去攻打法國的艦隊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沒有這個戰力,也拿不到任何好處——別說托斯卡納,利奧波德一世一直宣稱是米蘭的封建領主,一旦法國勢弱,哈布斯堡立刻就會借米蘭侵入意大利,到時候別說新的領地,熱那亞能夠保全自身已算萬幸。
但他們可以讓開道路,是的,他們允許哈布斯堡的軍隊從他們的國土上走過,這已經是一項相當慷慨的承諾了,還愿意承擔一部分軍費與補給,只要利奧波德一世的士兵們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放浪與不羈,他們寧愿遭受一些損失。
但他們絕對不會直接對上太陽王。
所以說,要用武力威懾那些安茹的殘留不是什么大問題,關鍵在于,威脅之后必然要跟著利誘,當初法國的那些領主是怎么一個個被“說服”的呢,因為路易讓他們看到了更可觀的利潤與更光明的前途——當他們從事工業與商業的收益幾乎能夠與土地帶來的利益呈出十比一的懸殊比例時,很少有人能夠不心動,就算他們不心動,他們的孩子也會心動。
年輕人是沒法與老人一樣能夠忍耐得住寂寞與單調的,他們來到巴黎,來到凡爾賽,希望獲得貴女、大臣乃至國王的青睞,謀得一份體面的職務,或是到戰場上去博得功勛——但這些事兒,沒有足夠的前期投入是沒法辦成的,要讓國王,或是負責此事的官員與將領看到你,你首先要打扮得足夠時髦光鮮,又要依照傳統為自己配置齊全,要給自己租一套精致的套間,到外面吃飯,去沙龍拜望的時候一束花總是必須的,還要造訪“名姝”,打獵和桌球,甚至還要參與一兩次熱火朝天的賭博……這些都是要錢,大量的錢,一些大貴族的子弟還能承受,低于他們的階層就會感到艱難。
雖然路易十四沒有采用路易十三時期沿襲下來的“觀禮”制度——就是讓一群貴族時刻侍奉在國王身邊,但隨著他再次將權柄緊握手中,又連續征伐洛林、阿爾薩斯、佛蘭德爾與荷蘭,以及設法收回了一部分諸侯的領地——如大孔代,那些空白的地域就像是一塊肥美的油脂,緊緊地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士兵、官員,甚至是移民,作為勝利者,或是勝利者的追隨者,能夠為自己,甚至為后代從中謀得的權力和財富,可遠要比他們熟悉的故土家園來的多得多了。
但這種方式,在那不勒斯是行不通的。
首先,路易十四并不是那不勒斯的貴族們效忠的對象,簡單地說,就是我附庸的附庸并不是我的附庸,最先的安茹,也就是那不勒斯與西西里國王是當時法國國王的弟弟,并不是法國國王,之后的法國國王宣布對那不勒斯有繼承權,也是因為那位可敬的王弟已經絕嗣。
路易十四也可以宣稱自己對那不勒斯有權力,問題是意大利人可能更希望有一個意大利的國王,而不是法國意大利國王,這和西班牙人一樣,他們擔心在聯統中最終失去意大利的獨立性,所以從一開始,路易就計劃將那不勒斯,乃至整個意大利交給盧西安諾,畢竟當初曼奇尼家族也是從意大利半島遷移出來的。
但盧西安諾的繼承權從妻子那里得來,也就是安娜從其外祖加斯東公爵那里得來的權力,可在安娜之前,她的母親還有一個長子,就是費迪南,之后有個幺子,吉安,雖然科隆納公爵掌握著托斯卡納的實權,但名義上,他還只是一個代理人,一個隨時可能被奪去權力的人。那些貴族們的輕慢也并不是毫無緣由的。
所以,無論是路易十四給出的承諾,還是科隆納公爵給出的承諾,那不勒斯人大概都不會覺得可信。
還有的就是,國王的學者與巫師回報說,那不勒斯還有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它的商業性因為奧斯曼土耳其人對海路的壟斷而遭受了打擊,而它的產出,則大大地傾向于農業,也就是橄欖、葡萄和小麥,礦產雖然有,但開采不易,質量與產量都只是平平,也沒有值得關注的加工產業或是原料……
法蘭西人也很喜歡葡萄酒,小麥和橄欖,但法國南部這些的產量也不少,路易不可能為了盧西安諾對那不勒斯傾斜,何況這些東西就算能夠支撐起那不勒斯的經濟支柱,也沒法讓貴族們從土地上解脫出來,沒有領地,沒有對領地內民眾的所有權,所謂的國王也不過是個大領主,若是如此,路易十四不若繼續讓盧西安諾做加約拉與托斯卡納的主人算了。
可這樣,托斯卡納的科西莫三世以及他的兩個兒子,又成了一樁棘手的事兒,哪怕他們沒有野心,也會有人借此作亂。
除非……
“除非有一個很大的目標……”路易喃喃道。
留給那不勒斯安茹貴族們的時間并不長,路易十四的動作很快。
他不知使用了何等手段,在他抵達佛羅倫薩不久,科西莫三世以身體狀況已經無法支持他繼續履行公國主人的義務為由,宣布退位,他的兩個兒子,長子費迪南與次子吉爾,都決定了進入修道院去侍奉上帝,從此之后世俗的事情與他們再無干系,為此法國國王特意賜給了他們兩座大修道院以及周圍的領地。
至此,科西莫三世與加斯東公爵的政治與經濟遺產似乎也只剩下了一個繼承人,就是他的女兒安娜郡主。
意大利并不嚴格地執行薩利克法,女大公與女公爵,女伯爵時常出現,但在之后的即位儀式上,安娜大公將自己的冠冕脫下來,戴在丈夫頭上,宣布將與科隆納公爵共治托斯卡納公國,就此科隆納公爵對那不勒斯與托斯卡納的合法性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
緊接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法國國王冊封盧西安諾為安茹公爵。
“原來太陽王也有感情用事的時候啊。”一些人不由得這樣感嘆到。
安茹公爵,這個稱號究竟意味著什么,只要看歷代這個稱號的獲得者就知道了。從卡佩王朝開始,這個稱號就僅屬于王儲,到了波旁王朝時期,這個稱號則專屬王弟,像是加斯東,菲利普以及夏爾,作為國王的次子,他們都獲得過這個稱號,只是從加斯東開始,這個稱號又被奧爾良公爵所取代,另外要說一下的是,也是從加斯東開始,這個稱號罕見地屬于“名義上的”,也就是說,作為法蘭西國王的祖地,安茹并不受其領主的管轄與統治。
但這個稱號,對法國人(甚至對英國人)如何特殊,對那不勒斯人就如何特殊,每個那不勒斯國王的頭銜,安茹公爵都在首位,直到阿拉貢的國王將法國人驅逐出意大利。
將一個幾乎等同于王儲專用的稱號賜給一個不名譽的私生子,也不怪有人覺得路易十四是沖動行事,但顯而易見,那些聚集在佛羅倫薩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有幸觀禮的那不勒斯貴族們不這么認為,讓他們耿耿于懷的事情終于得到了解決,托斯卡納宮廷迅速地被這些傲慢的人占領,以往滯緩到令人無法忍受的行政速度也像消融的冰河一般,變得順暢通達,只要是不過分的要求,領主與諸侯們都會在短暫的斟酌后答應下來。
“我覺得這不單單是因為一個稱號的關系。”熱那亞的使者說,尤其是柯西莫三世的退讓,簡直莫名其妙,他可是有兩個兒子!就算長子無能,至少也要等次子長大,再做出決定也不遲啊——他讓自己的仆從去打探消息,但不一會兒,他的仆從就倉皇地跑了回來,“國王陛下要見您!”
熱那亞的使者站了起來,神色不太好看,現在的托斯卡納只有一個國王陛下,那就是路易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