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認知中,什么樣的葬禮才是隆重的呢?當然是看送行者的數量,來的人越多,表明愛戴死者的人就越多,在古羅馬的帝政時代后期,甚至有人會在葬禮上舉辦角斗士比賽來招攬送葬的人群。這種傳統到了今天,就演變成拋擲錢幣,供給面包與啤酒了,不過就算沒有這些,來為王太后送葬的人群也足以令人瞠目結舌了。
她不是國王,也不是王太子,甚至不是一個公爵,名義上來為王太后送行,實則還是為了覲見路易十四的使者們都要懷疑太陽王是否因為過于悲痛而做出了荒唐的事情,譬如來送葬的人每人都能拿一埃居什么的,這又不是不可能,只是,王太后,有必要嗎?
巴黎與凡爾賽的人傾巢而出,他們倒是為了他們的國王,而不是單純為了王太后,只是后來加入的一萬多人實在是……他們盡可能地打扮整齊了,但與富足的巴黎人還是有明顯的區別,看上去就像是干凈的河流中突然匯入了一股泥沼水,有些人想要驅趕他們,卻被警察阻止了,只能悻悻然地作罷。
夜晚來臨的時候,這些人舉起了蠟燭,它們星星點點,融匯成一條輝煌的道路,從圣德尼大教堂一直通往漆黑的城外,幾乎與地平線上的星辰連接,就像是為王太后引路——引上天堂似的。
“呸!”
約克公爵在心里這樣唾道,倒不是他對王太后有什么意見——反正他現在對任何與路易十四有關的東西都看不順眼……他已經是第二次被送入巴士底了——但作為一個公爵,他應該有與身份相配的接待,路易十四不建議他在法國王太后的葬禮上露面就算了,他也不奢望能在凡爾賽或是盧浮宮有個房間,那么,楓丹白露總可以吧,又或是黎塞留宮……也就是后來的洛林公爵府。
巴士底算什么玩意兒!雖然他是倫敦塔的常客,但來了法蘭西,路易十四就能把他安排在巴士底嗎?誰都知道巴士底現在就是一座監獄!
“請跟我來!尊敬的大人,請跟我來!”
與沮喪又憤怒的約克公爵截然相反,巴士底的監獄長卻是興奮得面色通紅,腳步輕浮,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帶著約克公爵以及“隨從”登上了巴士底最高的一個房間,顫抖著開了鎖:“就是這間!公爵大人,看啊,自從您離開過我就沒讓別人住進去過,每天我老婆都會來打掃一次,還會除除臭蟲與老鼠,知道您要來,我還特意將里面的帷幔和枕頭,還有毯子都拿出去曬了曬,保證又干凈又蓬松,還有好聞的氣味兒,您要花嗎?還是要蘋果?現在可能沒蘋果了,但溫室里可能還有一些柑橘,又或是月季,先生,您要用晚餐嗎?你要小牛肉還是鰻魚?我擔保我老婆的手藝絕對不比你們的英國御廚差!她做的牛肝餡餅好吃得沒邊!您要來點酒嗎?我這里有修道院的啤酒,也有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還有甘蔗酒……或者您需要一點音樂?我給您叫個小提琴手上來好嗎?現在巴黎可多這種人了,我有個租客……”
約克公爵真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力氣才能不對著這么一個小人物大吼大叫,他也在竭力不去看說是隨從實則看守那張強忍著笑的臉,雖然他真想給他們一人一耳光,然后把他們吊死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頂上——什么叫做每天都來打掃!什么叫做沒讓別人住進去!你就看準了我肯定會再住進來嗎?
他氣得頭腦發昏,監獄長卻還在喋喋不休——他太渴望如倫敦塔的監獄長那樣擁有數之不盡的尊貴囚犯了,結果……因為路易十四,巴黎人輝煌的太陽實在是太寬容啦,曾經背叛過他的大孔代他不在意,實打實的威脅,王弟菲利普他信重有加,就連桀驁不馴的盧森堡公爵,還有身為新教徒的紹姆貝格元帥,要換了一個國王陛下,他們早就在他的巴士底團聚啦,怎么會弄得他的心和巴士底一樣空蕩蕩的……監獄長愁眉苦臉地按了按胸口,可不怪他這樣興奮,他也在為王太后哀悼呢,但他就這么一個貴客!一個!
約克公爵終于在他舉著一本有關于他和查理二世的非法書籍——里面的內容就不多說了——就是那種放在幾個世紀后也要被禁止公開發行的那種,要求他簽名的時候,徹底爆發了,他大喊大叫地將監獄長趕了出去,自己關上了門,頂上了一把椅子,然后垂頭喪氣地倒在了床上——毯子居然還真的曬過,帶著一點太陽的余溫。
想到這個約克公爵就更加生氣了,他憤恨地在毯子上敲了好幾下,權當做敲了路易十四的腦袋。
被約克公爵惦記的路易十四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旁的邦唐頓時慌了——說實話,王太后的壽命已經超過了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但死亡永遠是人們最為畏懼的事情,尤其是路易十四的生命關聯著的東西太多了,他說“朕即國家”,這句話已經不會令人發笑而是令人生畏了,不然他的敵人也不會一次次地使用各種卑劣邪惡的手段來謀殺他了。
在邦唐的堅持下,路易不得不喝了一大杯加了葡萄酒的熱巧克力,在酒精與糖分雙重的誘惑下,他沉沉睡去,只是在睡夢中國王還是緊緊地皺著眉,讓人擔心——邦唐猶豫了一會,不知道該去找王后,還是奧爾良公爵,這時候卻有一群人正從走廊彼端走了過來。
這樣浩浩蕩蕩的聲勢讓邦唐面露不虞,他抬起頭,示意門外的侍從上前阻擋住那些人,一個人從中昂首闊步地踏了出來,“陛下怎么樣了?”她問。
“陛下已經睡了。”邦唐說。雖然依照傳統,王室夫人有安撫國王的資格與義務,但——這位蒙特斯潘夫人雖然因其美貌與魅力深得凡爾賽與巴黎人的贊譽與追求,但作為國王最信任的一個人,路易十四對這位夫人有多少真意,邦唐再清楚不過。
瑪利.曼奇尼可能是路易十四心中唯一的缺憾,也是一根尖銳的刺;拉瓦利埃爾夫人得到的是國王的歉意;王后得到的是尊重;奧爾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公主則令陛下遺憾,甚至連蒙龐西埃女公爵,都能得到太陽王的感激,因為她在數次博弈中都堅定地站在了路易這邊。
唯獨蒙特斯潘夫人……只能說,她出現的機會太不巧了,國王陛下心中柔軟的部分早已變得堅硬,在責任中他必須承擔的地方又已經站了王后,就連一點僅存的善意也要留給拉瓦利埃爾夫人與蒙龐西埃女公爵,若是她能夠如她最早的時候所期望的,能夠將自己的身份看清楚,站在國王的底線前不越雷池一步,最壞也不過是又一個拉瓦利埃爾夫人,好些的話,因為她終究還是莫特瑪爾公爵名義上的女兒,國王御醫瓦羅的親生女,她可能還能得到一塊珍貴的封地,又或是跟隨著兒子去到新大陸。
新大陸現在雖然被歐羅巴的君主們鄙棄,人們也以為那是一個荒涼沒有價值的地方,但既然邦唐就是路易最親近的人之一,他就不會不知道太陽王早就將視線投向了遙遠的阿美利加,對陛下的話邦唐一向是毫不懷疑的,既然陛下說過那會是一塊富饒的寶地,那就一定是塊流著奶與蜜的好去處。
可惜的是蒙特斯潘夫人不這么認為,雖然在最初的時候,她還能勉強按壓下自己的野心——蒙特利爾送來的金子或許也起到了一定的安撫作用,但現在看來,她又有了新的想法,也可以說是原先的殘渣又翻滾了起來——被陛下在意大利的勝利掀起來的。
誰都能看得出來,路易十四決意在意大利的王冠上鑲嵌上屬于波旁的寶石,這也不奇怪,畢竟意大利半島有一半是屬于西班牙的,但因為西班牙與意大利之間正間隔著一個法國,路易十四并不打算將意大利這一部分繼續歸到西班牙的領地范圍內——西班牙之前對意大利的統治有多么松散,蒼白,單看科隆納公爵在半島的節節勝利就可窺一斑了——連科隆納公爵與托斯卡納公國的雇傭軍都能做到的事情,如奧地利的利奧波德一世當然也能做到。
現在,西班牙人最擔憂的就是路易十四強行聯統西班牙與法蘭西,這當然是路易十四最想做的事情,問題是,如此必然會引發西班牙國內的動蕩不安,在哈布斯堡還在虎視眈眈的時候,路易不打算這樣倉促行事,既然如此,他就必須讓另一股強有力的力量,屬于波旁的力量來征服與統治意大利。
意大利的統一也未必不是一樁好事,雖然歷屆法國國王都曾經夢想過奪取這座靴子半島,但路易十四早就分析過,龐大的羅馬帝國在歐羅巴早就失去了重現的可能,過于廣闊的疆域在沒有一個統一的思想、語言甚至傳統的時候,注定了會在不遠的將來分崩離析,這種趨勢就算是凱撒重生也別想阻止。
既然如此,意大利最好還是在統一后獨立,雖然不能吞并有點遺憾,但它的主人還是波旁這點,至少可以避免一百年內的戰爭。
可讓蒙特斯潘夫人來看,路易就是代他的私生子奪取了意大利,一整個半島,而不是托斯卡納或是那不勒斯,這頂王冠就算比不上法蘭西或是西班牙,也要比荷蘭,盧森堡或是摩納哥這樣的小國輝煌得多了,而她也要說,難道她這個莫特瑪爾公爵的女兒,還不能與一個主教的外甥女相比么?
她曾經滿足于那份屬于王室夫人的榮耀,那是瑪利.曼奇尼所沒有的,她沒有被正式承認過,她的兒子,也只是一個意大利諸侯的女婿,而她的兒子卻是有封地的,很大的一塊封地——她還記得她還是一個魔藥師的女兒時,身為曼奇尼的旁支,一個外來巫師的女兒,是多么羨慕曼奇尼家的小姐,瑪利.曼奇尼的……
瑪利是被她的父親,還有馬扎然主教,送到國王陛下身邊的,借著年幼時的情分,輕輕松松地與國王有了深厚的感情,蒙特斯潘夫人呢?卻要靠著出賣母親,出賣父親,出賣自己才能來到國王身邊,即便如此,也差點被陛下驅逐,不過是依靠著又一次出賣與機緣巧合才能得到路易十四的信任,成為被他承認的王室夫人的。
想到瓦羅還特意來問過她,是否依然堅持原先的想法,只要榮耀與錢財——是的!她從來沒有動搖過,但瑪利.曼奇尼的兒子能夠成為意大利王,她的兒子為什么不能?
他們的身份,按說她的兒子還要略高一籌呢!
“很抱歉,夫人,”邦唐說:“國王陛下沒有召喚您。”
“他會高興看到我的,”蒙特斯潘夫人說:“不做什么,就是去看看他,”她微微側首,做了一個曖昧的表情:“我想他正需要我的安慰。”
“國王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安慰。”邦唐說,他已經確定蒙特斯潘夫人得不到國王的愛慕實屬正常——凡爾賽的人們都是跟著國王陛下的指揮棒轉的,蒙特斯潘夫人可是辜負了她的好頭腦,她只要看看王后與蒙龐西埃女公爵是怎么做的,就應該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不,也有可能……她是有意為之。
她在試探,看她在國王的心中占據了怎樣的位置。
邦唐頓時升起了一股怒氣——蒙特斯潘夫人如果對國王陛下有幾分真心實意,就不該在這時候來試探,他的神色不易令人察覺地冷淡了下來:“陛下說過他誰也不見。”
“您應當去向路易通報。”
“恕我直言,”邦唐直挺挺地說道:“在這座宮殿,等等,在這個國家,或是太陽照耀到的任何地方,夫人,沒人有這個權力。”
“即便是我?”
“即便是您。”邦唐露出了一個奇妙的笑容:“尤其是您,夫人,您的地位并不在您以為的那樣樂觀,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