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貴女一開始還瞇著眼睛,隨后卻突然睜大了,因為她看見了小隼的裙子。
這里要提一下的是,蒙特利爾的著裝風格與凡爾賽是截然不同的——就像之前我們描述過的拉法耶特侯爵的大氅與靴子,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他來自于什么地方。
蒙特利爾離巴黎太遠了,不僅是先生們,女士們到了那里,也會改變自己的許多習慣,衣著也在其中——蒙特利爾四季分明,到了冬天就格外的冷,最低溫度在零下十幾度左右,又經常有暴風雪和颶風。在凡爾賽與巴黎風靡的服飾在那里都不能用,不然就等著被狂暴的惡劣天候奪去性命吧。
在國王才見到小隼的時候,她如同一個常見的貴女那樣裝扮,卷起頭發,戴著寬檐的帽子,提著可以填充整部馬車的裙擺,舉起精致的小傘……但今天,她雖然沒有穿著印第安女性的牛皮裙子,卻也將寬大的裙擺從膝蓋前方提起,露出里面的緊身褲與靴子——與男士們做一模一樣的打扮,靴子還鑲嵌著馬刺。
也不怪貴女們會受到驚嚇,不久前女子身著男子服飾還是一種不小的罪名呢。
路易也看到了,王后向他側過身,說了一些話,讓他不由得面露不快。
這樁事情居然還是與蒙特斯潘夫人有關。
在凡爾賽,王太后沒有去世的時候,毫無疑問地她是宮中貴女的第一人,所有人都會隨她的調派,她之后應當是王后,不過蒙特斯潘夫人一直在不斷地與之爭斗,想要篡奪僅屬于王后的權力,王后對此不以為意,別說蒙特斯潘夫人了,就算是瑪利.曼奇尼當初也沒能撼動她的地位,因為對于路易十四來說,她也是波旁,旁人挑釁王后,就等同于挑釁國王陛下,動搖他的權威,他怎么可能允許?
蒙特斯潘夫人應該知道,只是這十幾年來,國王從不限制她的權力與欲望,在旁人的阿諛與追捧下,她連最后的警惕心也丟失了,隨著國王將奧古斯特任命為蒙特利爾的總督,嫉妒與貪婪又進一步沖昏了她的頭腦,如今,她簡直可以說是在明火執仗地與王后對著干。
小隼是國王交給王后的,蒙特斯潘夫人卻向她示好,有意將這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誘惑到自己的陣營,但對于蒙特斯潘夫人來說,小隼并不是一個值得她去耗費心力的人,再加上有心人的欺瞞與愚弄,蒙特斯潘夫人用錯了方法——小隼不但沒被她吸引,反而被她激怒了。
這個印第安人女孩一開始就和國王說過,對于拉法耶特侯爵的處理方法,她是不贊成的,那種遠遠地避開的行為,簡直與面對著敵人逃跑沒有什么兩樣,她的想法與計劃與侯爵背道而馳——她要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地承認這種婚事。
這個孩子的脾性,不但不像法國的女士們,連印第安人也不太像,因為印第安人對于愛情和婚姻都保持著一個開放的態度,一對男女要結為夫婦,只需要彼此父母與祭司同意就行了,部落的人如何看,是否愿意奉上祝福,他們是不會在意的。后來拉法耶特侯爵苦笑著對國王陛下說,這可能是因為他讓小隼看了太多有關于政治與人文的書籍——蒙特利爾與巴黎相隔遙遠,居民也多是粗略懂得書寫閱讀的商人或是士兵,船長們當然不會讓書籍這種東西占據寶貴的艙室,所以侯爵想要教導小隼閱讀書寫的時候,他用的是自己的書。
所以,當蒙特斯潘夫人想要將小隼引入她那個紙醉金迷的世界的時候,小隼卻如同一只真正自由的鳥兒那樣,受驚,并且以為受到了威脅,她毫不猶疑地將蒙特斯潘夫人的侍女全都趕出了房間,并且執著地按照自己的喜好穿戴衣飾。
小隼的古怪裝扮迅速被傳到了拉法耶特侯爵這里,他正在國王身邊,聽到人們這么說,他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沒什么,”他說:“從蒙特利爾到詹姆斯敦,女士們在騎馬的時候都這么穿。”
“但這可是緊身褲啊。”來人吶吶地說。
“當然是長褲,要不然她怎么跨鞍騎馬呢。”拉法耶特侯爵神色如常地說出了更驚人的話:“今天她還要和我們一起打獵呢,我帶來了她最喜歡的兩把火槍。”
這番話頓時讓周圍的人大驚失色,雖然在狩獵活動,甚至打仗的時候你都會看到有成群的貴女追隨,但她們并不會參與其中的任何一項活動,如果不是小隼,三百年后她們還在側鞍騎馬——也就是將雙腿都安置在一側,有專門的側騎馬鞍,但這種馬鞍和騎乘方式,別說是追蹤獵物了,就連奔跑也會直接把騎手摔下馬,折斷脖子,所以女士們哪怕騎上了馬,也只是由仆人牽著在平地上走動一會兒。
男士們還未驚訝完畢,小隼就出現了,她將裙擺撩向身后,露出長褲與靴子,雙腿分開,高高的馬鞍猶如寶座一般把她托起,她從侯爵手里拿過槍,看向國王。
“今天獵物最多的人將會得到我的獎勵。”路易說。
隨后長號吹響,人們來不及再去質疑小隼——一位女士如何參與到紳士們的活動中來,就率領著侍叢從、鷹隼與獵狗飛奔而去,小隼也在其中,“您覺得那位女士能夠打到獵物嗎?”王后問。
“當然能。”路易笑著說:“她可是印第安人的公主。”
印第安公主!這個國王親口給出的名號在幾個小時里就傳遍了整個楓丹白露,在男士們與小隼還沒回來的時候,小隼的身份就再一次被提高了,貴女們又羨又妒,除了國王的恩寵之外,她們還看到小隼的侍女(是的,她帶了侍女)的馬背上馱滿了兔子與狐貍,還有羽毛燦爛的野雞,她自己的馬背上居然還拖著一頭血淋淋的公鹿,雖然說,楓丹白露的獵物當然不會如真正的荒野中那么大,但也蓋住了半個馬身。
一些貴女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女士們則激動不已,她們也在父親和丈夫的指導下學過騎馬和用槍,但說到打獵,永遠是男士們的禁luan,她們是沒有那個勇氣與資格的——不過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先行者,就會有更多的人想要品嘗禁果。
蒙特斯潘夫人以為沒有她的引導,她的庇護,一個土著女孩將會在凡爾賽寸步難行,別說王后如何,她也許算得上稱職,但宮廷中的風向,還是要看蒙特斯潘夫人——她與什么人說話,與什么人親密,與什么人一起用餐、散步,甚至袖口系了幾條絲帶,都時刻而被人關注著。
而今天,那些簇擁著她的人全都被小隼吸引過去了,就連蒙龐西埃女公爵也不例外,她大膽地摸著公鹿的脖頸,詢問小隼是怎么能夠打到它的,又是不是所有的獵物都是小隼的功勞,還有貴女們向小隼索要野雞的羽毛——她們見到的羽毛大多都是經過處理的,這種猶帶余溫,顏色明艷,形狀完整,姿態天成的羽毛還是第一次見到。
王后看了蒙特斯潘夫人一眼,她身邊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多半有求于她并且消息不夠靈通。蒙特斯潘夫人的神情十分難看,也許對這個倨傲的女人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恥辱了。
“請容許我向您介紹一下。”
小隼轉過身,看到了旺多姆公爵,旺多姆公爵很好辨認,在宮廷里,雙鬢銀白,眼睛湛藍的老人并不多,而且他的外套上繡著金百合——雖然沒有嚴苛的法令限制,但除了波旁之外,很少有人會去冒大不韙地去使用這個圖案——“這孩子是我一個朋友的女兒,”他將身邊的人推向前,“盧塞勒伯爵之女,你可以叫她的名字,安熱莉克。”
人們迅速的交換著眼神,彼此心知肚明這就是波旁們揀選出來奉獻給國王的新夫人了。
路易一看到這個女孩就笑了,只是這個笑容讓熟悉這位陛下的人不禁在心里發出一聲哀嘆。
“是盧塞勒伯爵的女兒嗎?”國王陛下和藹地說道:“我知道你的父親,你的家族相當古老而傳統。”若不然也不會將自己的女兒完全按照一個王室夫人的模板來塑造——這種想要憑借著不名譽的裙帶關系一路攀升的家族在巴黎可不少,可誰也比不上盧塞勒伯爵,畢竟誰也不能這樣“為子女長遠計”的是不是?
旺多姆公爵等人希望國王能對這位年輕的女士一見鐘情,現在看起來倒是這位女士對國王一見鐘情了——為了避免計劃出錯,安熱莉克也是在修道院中度過自己的少女時代的,免得她被軍官、詩人甚至更糟糕的戲劇演員引發了少女之思——為了便于控制,人們有意讓她頭腦空空,到時候可別指望她能瞞過國王。
在安熱莉克的心中,國王應當是一個如她父親一樣的人物,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年齡相仿,安熱莉克的父親還要小一些,卻已經頭發稀疏,身體肥壯,安熱莉克以為國王陛下也是這樣的,她沒有品嘗過愛情的滋味,也不是很不情愿——國王的冠冕,尤其是太陽王的冠冕所投射出的璀璨光芒,足以遮蔽掉所有的不足了。
“您真好看啊,陛下。”安熱莉克熱切地說道:“我還以為畫像全都是假的呢!”
這下子路易可是真的笑出聲來了:“感謝您的恭維,女士,”他說:“您也很美,格外生機勃勃,青春洋溢,看到您,我就感覺三月已經提前來臨了。”
安熱莉克又喜又羞地撫摸了一下鬢角的玫瑰,這些只有指頭大小的玫瑰還是旺多姆公爵府邸溫室的產物,雖然不如盛夏時節的玫瑰大而艷麗,但橙紅與粉白的顏色,馥郁的氣味正如國王所說,仿佛為嚴冬中的人們帶來了春之女神的呼吸。
然后國王就抬起了頭,左右張望了一番,因為他那些年輕得力的下屬不是去了阿美利加,就是還在荷蘭、敦刻爾克與加來,還有米蘭為他打仗,所以他熟悉的人并不多,不過他立刻叫來了自己的弟弟奧爾良公爵:“菲利普,”他親密卻不可違逆地說道:“我知道你那里有很多很好的年輕人,親愛的,年輕人就該和年輕人待在一起,我的好弟弟,我把女士們交給你了,讓他們好好相處,晚上還有舞會,別讓誰落空了。”
奧爾良公爵嘆了口氣,走過去把不明所以的少女牽走了,她一路上還在困惑地回頭看著國王陛下,但凡不是那么鐵石心腸,都得猶豫猶豫,但路易十四始終沒有一點動搖,“多可愛啊,陛下,”旺多姆公爵靠近國王,伸出小指頭勾了勾陛下的袖子:“她難道不可愛嗎?”
“她比大公主還要小上幾歲吧。”路易說:“你們這群老家伙……”
“您正需要一個人來讓您疏散心神。”旺多姆公爵毫不掩飾地說,“那位,或是和那位相似的女士,不再適合您了。”
“可我不再需要王室夫人了。”路易直言不諱地說:“先生們,所有的戰爭都將要結束了,接下來,我要和我的妻子一起度過以后的時光,平靜的,悠然的,不受任何打擾。”
“那么您現在的那位夫人呢?”旺多姆公爵問道。
“看她自己的意愿吧。”路易說:“隨便她,愿意留在凡爾賽也可以,愿意跟著孩子一起去蒙特利爾也可以。”
“我看那位夫人只怕不會那么聽話。”
“我曾經犧牲過我最愛的那個人,”路易說:“而那位夫人,我已經給了她想要的東西,她就不該得寸進尺。”
“唉?”旺多姆公爵突然道:“那位夫人呢?”
他說的正是蒙特斯潘夫人,剛才他還看到她正站在陰影之中,用一種可怕的目光注視著他們,她也應該知道自己被所有人拋棄了,可一轉眼,她就消失了。
“要說有什么比房間里有條毒蛇更可怕,”旺多姆公爵說,“就是你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