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王路易十四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果然拒絕了英國的一部分人(這是最重要的!)提出的,讓奧爾良公爵之子作為亨利埃塔公主的兒子,前去倫敦繼承英國國王之位的請求。這固然引起了一陣議論,尤其是在無法知曉內情的民眾之間,他們熱烈地討論此事,臆想著那些英國人如何在他們的國王面前卑躬屈膝,一掃百年戰爭以來的喪氣——雖然路易十四已經將英國人徹底地趕出了歐羅巴,但法國人曾經被英國人打到奧爾良城下是不爭的事實,要他們說,法國軍隊不來一次兵臨倫敦,實在是不能解氣的。
“這就是和平帶來的壞處了。”在看報紙的時候,奧爾良公爵笑著說,:“現在還有人往凡爾賽丟錢袋嗎?”
路易無奈地搖頭:“我已經叫守衛抓住他們,把錢袋還回去了。”
那些敬愛著國王,并且在長期的教育與宣傳中矗立起樸素的民族與國家主義的民眾,非常關心這件事情,當他們知道國王拒絕了英國人的要求時,沒有想要去指責路易十四或是他身邊的大臣,他們只是認為,可能是因為國王不愿意收取戰爭稅,人頭稅又多年沒有增長和改變,與神圣羅馬帝國的戰爭又一直在持續,所以在軍費上不免捉襟見肘,于是,在他們直白的小腦袋里,就有了一個簡單的想法。
國王沒錢,他們有啊,他們給國王一些就是了,反正他們現在的生活已經不知道要比前五十年好到什么地方去了。
還有一些不夠通明的官員和貴族跑去詢問銀行什么時候再發行戰爭債券。
“您覺得有可能嗎?陛下?”公爵問道。
“就我個人而言嗎,我是不愿意看到小菲利普參入到那一攤子渾水里的。”路易說。可以嗎?可以,他可以讓小菲利普到倫敦去,但就像之前他所說的那樣,力量薄弱的外來者如何與那些根深蒂固的本土勢力競爭?別說爭權奪利,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算不錯了,而且就算他與安妮公主有了孩子,那也是斯圖亞特的孩子,英國人不會允許法國人參與對未來國王的教育,那么,到頭來,法蘭西能夠得到什么?
相對的,英國人倒是收獲頗豐,他們得到了一個健康的國王,一個可以制約法蘭西的棋子,以及一個可能性——別忘了,奧爾良公爵依然是法蘭西的王位繼承人之一,他的兒子也是,別弄到最后,不是法蘭西得到了英格蘭,而是英格蘭得到了法蘭西。
不過很快,無論是凡爾賽宮內,還是凡爾賽宮外,那些亂人思緒的議論聲地漸漸消失了——因為英格蘭的內亂又開始了。
斯圖亞特王朝的直系后裔只剩下了安妮公主一個,她的表兄奧爾良公爵之子小菲利普又明確地表示了拒絕,英國人發現他們只能接受一個孤零零的女王,按理說,種種糾結應當就此結束,鑒于英格蘭現在的狀況,他們應當盡快奉女王登基,平復暴亂,安定民心才對,但問題是——現在的漢普頓宮里有兩個女主人。
在查理二世與詹姆斯二世的問題上,王后卡塔麗娜與約克公爵夫人瑪麗曾經是一對兒盟友,她們彼此掩蓋了對方弒夫的陰謀,但面對權勢,這種盟約輕薄得就像是早晨的霧氣——卡塔麗娜本應當是毋庸置疑的王太后,如果她的兒子還活著,現在即位的卻是她的侄女,不過這并不能影響她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應當為這個小姑娘攝政,約克公爵夫人也不甘示弱,她是安妮公主的繼母——而且英國人遇到了一個難題,他們不得不承認詹姆斯二世的正統性,一來,詹姆斯二世的確是在查理二世之后死的,國王與王太子都死了,王弟自然就是第一繼承人;二來,如果詹姆斯二世依然只能被認定為約克公爵,那么他攻打國王所在的白金漢宮就是不容置疑的叛國——他們難道要讓一個叛賊的女兒登上王位么?
但一旦詹姆斯二世的正統性得到承認,那么約克公爵夫人就應該是詹姆斯二世的王后……
最令人尷尬的是,王后卡塔麗娜作為葡萄牙公主,至今依然是天主教徒,甚至因此沒有正式加冕,這讓愿意支持她的人想要拿這點來指責約克公爵夫人都做不到……這時候,我們就要感嘆約克公爵夫人——詹姆斯二世的王后瑪麗的果決了,她毅然而然地改信了英國國教。
安妮女王頓時松了口氣,站在卡塔麗娜王后一邊的勢力頓時潰不成軍,卡塔麗娜先是被迫退居到肯辛頓,而后又退到距離倫敦有段距離的羅切斯特,在這里必須要說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遠勝過別的地方,因為她一聽說馬爾博羅男爵,也就是靠著姐姐的裙帶攀上約克公爵的約翰.丘吉爾正率軍往羅切斯特來的時候,立即上船,經過泰晤士河,筆直往法蘭西的加來去了。
她的決斷極其正確,因為這位丘吉爾先生正是受了安妮女王的命令,來拘捕卡塔麗娜王后的,一旦被拘捕,她馬上會被押解回倫敦,投入倫敦塔,在那里,坎特伯雷大主教與國會已經準備好了她的罪狀——在教皇和其他天主教勢力的建議下謀劃她丈夫的死亡。
想必英國民眾也不會關心她這個外國人王后,天主教娼fu是否無辜,他們只愿意看到一個身份高貴的女人頭顱落地,好滿足那份陰暗不可告人的欲望,宣泄自從查理二世親政以來的積累的郁悶與煩躁。
卡塔麗娜跑得快,丘吉爾先生無功而返,幸好無論如何,英格蘭的動蕩不安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安妮女王舉行了盛大的加冕儀式,她的繼母作為攝政王太后驕傲地站在一側,據說還差點擋住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路。
卡塔麗娜王后自然是來尋求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庇護的,她是法國王太子妃伊莎貝拉的姑姑,雖然在這之前她對這個不名譽的私生女沒有多少喜愛,只在她成為王太子妃后按照禮儀派使者送來了禮物與祝福,但現在法蘭西與葡萄牙是盟友,路易十四當然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落下口柄,就讓伊莎貝拉代他去接待,至于庇護,這倒是要有多少就有多少的。
不說伊莎貝拉是如何招待這位如同陌生人般的親眷,路易十四又迎來了一位重要的使者,此人來自于霍夫堡宮,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的特使,他神容哀戚,身著黑衣,一見到他的時候路易還有點吃驚,以為他是來報喪的。
“不,皇帝重病纏身,但距離上帝召喚還有好幾個月呢。”這位使者卻是出乎意料的爽快與直白,不過這確實也沒什么好隱瞞的,王冠是一種權力的象征,也是義務的代表,一個皇帝,或是一個國王,甚至一個領主,長時間的待在自己的宮殿里,不見大臣,將領,民眾都是不可能的,而利奧波德一世已經病到連彌撒都做不了了,這種事情沒法遮掩。
而在他死去之前,有幾件事情是一定要安排好的,首先就是這場讓所有人都感到厭倦的戰爭。
利奧波德一世、查理二世與路易十四都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人,查理二世年歲最長,利奧波德一世最最后,但也只比路易十四小了兩歲,他與路易十四有著許多相似的地方,也不免時常被人拿來比較,可以說,在最初的時候,利奧波德一世是不將路易十四放在眼里的。
那時候法蘭西是艘腐爛、陳舊、處處瘡痍的老船,雖然軀體龐大,但眼看就要分崩離析,被歷史的浪濤淹沒,而利奧波德一世呢?他是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雖然這個皇帝是被選舉出來的,但哈布斯堡也已經在這個位置上牢牢地盤踞了一百年,連他在內,總有七位皇帝,而不管是哪一個皇帝,愚鈍或是聰明,殘酷或是仁善,都在致力于一件事情——那就是讓這個皇帝名副其實。
利奧波德一世也看過法蘭西歷任國王為了集中王權而做出的種種努力,他覺得,他并不會在這方面遜色于路易十四,哪怕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有諸侯的掣肘,但那位國王還在攝政王太后與馬扎然主教的控制下呢,而且就他的密探回報說,那位年輕的國王,雖然十分聰明,但過于軟弱,這個缺點很容易讓他受到別人的控制——他身邊又總是環繞著各色各樣的野心家,譬如加斯東公爵,譬如孔代親王……利奧波德一世那時候還想過,如果自己有一個姐妹就好了,他把她嫁給路易十四,或許可以就此將法蘭西納入哈布斯堡的囊中。
巨變是什么時候來臨的呢?
利奧波德一世已經不記得了,仿佛就在一轉身間,一頭溫順的羔羊就變成了一條狡猾的狐貍,一只兇猛的獅子。
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權戰爭之前,神圣羅馬帝國與法蘭西沒有正式交戰過,但在別處,他們可不止交手了一次,利奧波德一世一次也沒贏過,如果只是這樣就算了,最讓他沮喪的是,他還不得不為他的失敗付出錢財,尊嚴與權力——他是說,錯誤地以五十萬里弗爾的價格賣掉了佛蘭德爾,還給了路易十四一個把柄,又在之后的大會戰中屈辱的懇求教會呼召其他天主教國家的援助,免得維也納遭受滅頂之災——而就算是最頑固,最卑鄙的人也不能否認,在天主教聯軍中,最強大也最具威懾力,最終也確實令得那些異教徒受到了致命打擊的人,正是路易十四。
而他,哪怕百般不情愿,在受了這些羞辱之后,還必須將那些路易十四倡導與推行的好政策拷貝到維也納乃至整個奧地利來——因為這些政策是真真切切地讓法蘭西變得強盛安定起來的,幸而這種行為,只要還有一份責任心的君王們幾乎都在做,利奧波德一世也時常用這點來安慰自己。
只有他最親近的侍從才知道,皇帝從不在晚間拉開寢室的窗幔,為什么?就因為他的秘密愛人,蘇瓦松伯爵夫人,也就是瑪利,曼奇尼,路易十四的第一個王室夫人的姐妹,偶爾在霍夫堡的國王寢室留宿的時候,無意間眺望了一下窗外,脫口而出——
“這里可真像巴黎啊!”
這句話簡直就如同尖刺一樣刺穿了利奧波德一世的心,只是在今晚,躺在床上已經有三個月的利奧波德一世突然命令侍從將從來就遮得嚴嚴實實的窗幔拉開,并要求他們把他帶到窗前去。
皇帝凝視著窗外,看著那些明亮的櫥窗玻璃,整潔的街道,金黃色的煤氣燈,蔥蘢高大的行道樹——突然就露出了一個慘笑:“這里可真像巴黎啊。”
他看了一會,又喃喃道:“也許我不該那么對她的。”
侍從們知道皇帝在說誰,但他們誰也不敢接話,這位夫人突然在回法國的時候出了意外——在想到國王對蘇瓦松伯爵的器重與愛護,這份意外究竟有多少人為的成分也未可知,本來利奧波德一世是可以插手的,甚至可以不讓那位夫人離開——但他沒有。
利奧波德一世對蘇瓦松伯爵夫人是否懷抱過愛意,或是只有一些好感?他自己也不能確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時候他只是想給在佛蘭德爾之事上欺騙了他的路易十四一個難堪,為此他甚至從未承認過奧林匹婭.曼奇尼,也就是說,她是非正式的,被輕視的,與那些“名姝”沒什么區別的存在。
他也想起了他與她的兒子,這個孩子被路易十四留在了身邊,利奧波德一世當然知道,但知道歸知道,私生子永遠無法成為正式的繼承人,他還是更期待從王后肚子里出來的兒子,他現在也有了腓力,但不知為何,他忽然劇烈地想念起了那個他從未謀面的兒子,人們都說他是一個強壯的年輕人,一個極具戰爭天賦的將軍,他為路易十四效力,在對親生父親的戰爭中博得了無數功勛。
“可惜名字太難聽了些。”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