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位孟德斯鳩先生,能夠被國王的重臣達達尼昂伯爵引薦給王孫,當然不會是一般人物。
不知道您們是否還記得,之前我們說過,真正的達達尼昂伯爵應當是國王的火槍手皮埃爾,他將自己的頭銜借給了表哥,好讓他在巴黎闖蕩出一個前程,后來“達達尼昂伯爵”果然在路易十四身邊謀得了一席之地,在獲得了貨真價值的伯爵頭銜后,“達達尼昂伯爵”就將這個頭銜還了回去,不過巴黎的人們還是將那個達達尼昂伯爵視作達達尼昂伯爵,而不是遠在達達尼昂領地上的那個。
皮埃爾的姓氏就是孟德斯鳩,達達尼昂的領主孟德斯鳩就是從這位孟德斯鳩先生的家族中分出來的旁支,也就是遠親,這位孟德斯鳩先生出身雖然不夠古老,但也高貴。孟德斯鳩家族已經有三代――祖父、伯父與侄兒連續成為波爾多法院的院長。老孟德斯鳩是個嗅覺敏銳的風向雞,他早在國王親政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投靠了陛下,因此得到了波爾多法院的職位,等到他的長子,也就是孟德斯鳩的伯父繼承了這個位置,他又窺測到太陽王今后可能不再以血統與姓氏來論職行賞,純以天賦與才干來評定一個人的價值,就開始盡心盡力地培養第三代。
孟德斯鳩的伯父不是沒有兒子,但讓老孟德斯鳩來看,長子的兒子并不成器,給他們更高的位置反而只會讓家族與他們蒙羞,于是在他的要求下,孟德斯鳩先生就從伯父手里獲得了孟德斯鳩男爵的頭銜,以及波爾多法院院長的職位。
他這次到巴黎來,一來是因為達達尼昂伯爵不忘之前的恩情,給予孟德斯鳩家族的回報,而來就是要在正式履職前,來參加百年難得一遇的盛大慶典――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八十歲誕辰。
別說提前三個月來有點早了,如果他不是達達尼昂伯爵的小朋友,他還不一定能在巴黎的旅店借到一個房間,有人提早一年就來巴黎了,還有人故意犯點小錯,想住到巴士底監獄去呢……因為有達達尼昂伯爵的庇護,這位年輕的孟德斯鳩男爵堪稱一帆風順,來到巴黎就有人接待,有個面朝塞納河的房間,可以看到矗立在河邊的盧浮宮與河中央的圣母院,無憂無慮的他自然將余下的空暇時間全都拋費在了巴黎的畫廊、咖啡館與公園里,還有布洛涅樹林。
他幾乎每天都要騎馬去布洛涅樹林,散步或是游泳,或是去動物園看動物,實在沒想到會遭到這樣的無妄之災。
真的,切切實實的無妄之災,路易看了勃艮第公爵遞交上來的報告,都有些啼笑皆非。
那位只是與孟德斯鳩先生擦身而過,卻突然轉過身來拿匕首刺了他的人聲稱,是因為聽到孟德斯鳩先生羞辱了他才動了手,雖然這也是犯了法的,但有原因,自然要比無緣無故更值得法官考量,于是警察就詢問那個人,孟德斯鳩先生是怎么羞辱了他的,那個人堅持不肯說,直到警察告訴他說,他的行為很有可能被判處死罪,他才慌慌張張地說,是因為孟德斯鳩先生羞辱了他的出身。
再追查下去,原來那個人是一位英國大使的私生子,而他的母親是個黑奴,雖然從膚色上看,一些從阿美利加回來的法國人比他還要黑點,但仔細看五官,還是能從凸起的額頭,眉骨與過于前伸的嘴唇瞧出些端倪,在英國與英國的殖民地阿非利加的時候,他因此受了不少人的侮辱,性情也變得格外暴躁敏感。
可憐的孟德斯鳩先生又做了什么呢?
他見到暮色低沉,興致大發,隨口就吟誦了一首十三世紀的拉丁文詩歌……其中有著“黑色”這個單詞。
拉丁文的“黑色”音譯過來是尼格羅,很不幸地,正與英文中的“黑色”尼格相似,本來拉丁文就是后者的源頭嘛……但更倒霉的是,英國人在這三十年中早就將這個單詞化作了僅對黑奴的輕蔑稱呼,英國大使的私生子在英國與阿非利加的時候早就聽多了這種辱罵,在法國也是提心吊膽,唯恐被人瞧出自己不堪的出身,結果沒想到在游人如織的布洛涅樹林大道上,也有人大聲地用這種低賤的稱呼來羞辱他,他的血液頓時沖上了腦袋,立刻拔出刀來給了對方幾下子。
在醫院清醒過來的孟德斯鳩先生聽了警察的詢問,不由得大聲喊冤,不僅是他,法國人只在十七世紀中后期有過少量的奴役貿易,而且很快就被路易十四強行勒令停止,所有的奴隸也都被釋放,其中有黑人也有印第安人,如今印第安人都成了爵爺了,還有許多遠東來的年輕人在這里求學,巴黎人早就司空見慣,根本不會在意和關注,用巴黎人自己的話來說:他們歧視外省人還來不及呢,外國人就算了吧。
所以孟德斯鳩先生根本沒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想到,想到了也不會有那么小心謹慎……幸而現在的醫院已經能夠手術了,孟德斯鳩先生也足夠走運,沒被傷到脾臟與肝臟,只少了幾英寸的腸子。不過接下來的三個月,他都要在病房和自己的房間里度過了。
“那么,依照法蘭西的律法……”勃艮第公爵坐在孟德斯鳩先生的床邊,慢悠悠地說道。
“外國人襲擊本國公民,罪加一等;平民襲擊法官,罪加一等;手持武器襲擊手無寸鐵的人,罪加一等。”孟德斯鳩先生流利地說道,他十九歲就是律師,二十五歲就是波爾多法院顧問,現在更是波爾多法院院長,祖父更是不斷地督促他反復誦讀與研究國王定下的法律條文,對于如何定罪,他當然是駕輕就熟。
“死刑。”勃艮第公爵說。
“不,等等,”孟德斯鳩先生說道:“他的父親是使館的大使先生吧,如果他愿意在法律層面承認這個私生子……”
“他不愿意。”勃艮第公爵說:“他愿意用錢,用情報,甚至用一些英國的利益來交換――看來他還是挺喜歡這個私生子的,但說到承認,他認為這種行為有損于他的名譽,不,他堅決不承認。”他停了停:“那個罪犯的母親是個奴隸。”
“我有點不明白,”勃艮第公爵一向是有任何疑惑,都會立刻向祖父尋求答案的:“有不少英國人和黑人女奴有了孩子,但他們居然一點也不愛自己的孩子,或者說,他們口頭上會說愛,然后給予一點小恩惠,卻依然把他們登記成自己的奴隸,任由買賣――他們之中明明有一些人都是身家豐厚,地位崇高的人物,有著成百上千的奴隸,釋放一兩個,甚至十幾個都不成什么問題,他們為什么不這樣做?”
“因為他們并不將黑人看做人。”路易說。
在他設法從約克公爵那里入手,將英國人的勢力徹底地驅趕出阿美利加后,英國人只得轉向阿非利加發展,人們一想起非洲,腦海中就頓時浮現出焦黃的沙漠,灼熱的陽光與零零星星的樹木,但不能否認,阿非利加曾經誕生過如埃及這樣偉大而古老的國度,沒有足夠的食物、水與其他資源,是不可能支撐得起那么一個龐然大物的。
如今英國人就在尼羅河流域種植棉花,在沿海地區種小麥和大麥,在南部種玉米和土豆,還有一些如咖啡、可可與煙草之類的經濟作物,他們不但奪走了當地土著的土地,還強迫土著們成為他們的奴隸,給他們日以繼夜地干活。
“人是有同理心的,”路易說:“要將這樣殘酷的命運加在同類的身上,唯一能夠寬慰自己的方法就只有將他們排除出人類的行列,你會同情一頭駑馬嗎?你會愛一條獵犬嗎?你會憐愛一只杯子嗎?你不能。”他懶洋洋地說道:“何況對于那些利益至上的人來說,重新施行奴隸制度,是一種進步而不是一種退步,他們吃夠了雇工的苦,當然要避免重蹈覆轍。”
“等等,您沒說錯吧,他們吃了雇工的苦?難道愛爾蘭有一半人都移民新大陸了是因為他們享夠了福所以要自討苦吃嗎?”
路易不由得為了孫子的激烈反應而大笑:“是的,哪怕在他們的壓迫下,英國平民都開始拒絕繼續生育反抗了,他們還是不認為是自己過于貪婪的錯,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在殖民地雇工,他們只要奴隸。”
“他們是這么對待印第安人的,也是這么對待黑人的。”
“黑人……又略有一點不同。他們的社會相當原始,思想也是,在英國人到來之前,除了埃及,他們的部落甚至還未能進入原始公社時期,人人猶如野獸一般,依靠狩獵與采集過活,而廣袤的阿非利加又確實能夠供養得起他們,他們的頭腦里沒有工作這個詞。”國王微微地搖了搖頭:“不強迫他們,他們是不會干活的,還是艱苦的,長期的,必須使用工具并且有規矩的干活,這對于那群原本自由自在的人來說原本就是一樁酷刑。”
“啊……”勃艮第公爵沒有說出來,但路易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近些年來一直在收緊移民名額,不單是法蘭西,而且每年一次到兩次的人口普查一直在進行中,可笑的是一些外國人還在指責太陽王已經失去了他的寬仁,法國人的民族主義思想過于偏激,也太排外,但波旁們的子民卻對此相當支持――他們才不愿意與別人分享他們的君王呢,還是一群不曾為國王與國家效力,也不曾保持著忠誠之心的外人。
“而且近幾年來阿非利加的奴隸數量已經超過他們的主人太多了,”路易補充道:“公元前一世紀的時候,有一個著名的羅馬公民就在呼吁主人應當加強對奴隸的監管。要讓他們完全地順服,不然羅馬的天地就要傾覆了,那時候羅馬的奴隸有多少?九十萬人,公民有多少,一百五十萬人,這個比例已經讓有著強大軍隊的羅馬人憂心忡忡,如今的英國――哈,他們的海軍大臣與陸軍大臣都在抱怨招募不到足夠的士兵――也是,人口的斷層可不是那么容易彌補的,所以英國格外要從阿非利加抽血,好讓平民們休養生息,繁衍后代。”
“所以,除了那些生來冷酷的人之外,”勃艮第公爵說:“還有個原因,大概就是他們默認的規則――不能隨意釋放奴隸。”
“嗯,”路易點點頭,瞇起眼睛:“不將奴隸看做人,也不能把他們看做人。”
“但不妨礙他們和奴隸生孩子,”勃艮第公爵放低了聲音,咕咕噥噥地道:“那些昂撒人都是個什么玩意兒啊?”
他看到祖父的眼睛已經閉起來了,就輕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了。
為了保證三個月后,太陽王的八十歲誕辰的慶祝儀式不受干擾,刺殺了孟德斯鳩男爵的兇手從審判到處決都異常的快,哪怕他的大使父親一再懇求也沒用――雖然他也一再拒絕了承認這個私生子,哪怕是從法律層面上。
他唯一得到的優待就是被斬首而不是被絞死,“貴族般的待遇。”巴士底的監獄長感動地擦著眼淚,他完全繼承了從祖父與父親那兒得來的執念,可惜的是從路易十四開始,除非罪大惡極,就很少有人被判處死刑,遑論貴族與王室成員了。
那顆不太好看的腦袋落下的時候仍舊帶著一絲不甘,畢竟他在父親的莊園里,從來可以為所欲為,在離開莊園后,固然會遭到旁人羞辱,但也可以去羞辱比他身份更卑微的人,何況他的父親還會安慰他,甚至愿意在這種重要時刻帶他到巴黎來――他在將刀子刺入路人腹中的時候根本沒想過自己竟然會被判處死刑。
可惜的是這里是太陽王的巴黎。
不過在巴黎人的眼中,一個罪人的死完全不值得去關注,一年前就有聰明人提前跑到這里來租借房間,這里的人更是從三年前就開始籌備這場盛典――哪怕這場盛典必須分一半給凡爾賽,但還有其他城市有這種殊榮嗎?沒有!
更不用說,這不僅僅是巴黎,是凡爾賽,是法蘭西的盛典,還是整個歐羅巴的!
波旁如今有著三頂無可辯駁的正統王冠,法蘭西、波蘭與西班牙,還有三頂實質上也毋容置疑的王冠,意大利聯邦王國,上阿美利加大公國以及下阿美利加聯邦共和國。
意大利聯邦王國無需多說,上阿美利加大公國與下阿美利加聯邦共和國就比較有趣了,因為當初聯袂前往阿美利加的兩位法蘭西公爵,最后都可以說是達成了愿望,不過是對方的。
哈勒布爾公爵當初認為自己也可以如長兄盧西安諾一般,在阿美利加博得屬于自己的領地與王冠,但沒想到的是,他來到阿美利加后,反而徹底釋放了自己的野性,與所在地的印第安人達成協議與盟約后,從他的管轄地新布魯塞爾開始,與英國人、荷蘭人、西班牙人打仗,一路打到南阿美利加的最南端,最后在麥哲倫海峽前停步,不是他打不下去了,而是他看到了海峽對面的大島。
于是他就對身邊的人說,我現在已經舍棄了原先的想法,不再想做一個國王了,但這個島嶼我想把它獻給我的父親,在所有人意見一致后,他將這座大島留下,它將會作為路易十四八十歲誕辰的禮物被獻給國王。
這座大島原先的名字是火地島,現在人們則稱它為誕辰島。
它的歸屬權一直被保留到了數個世紀后。
至于蒙特利爾公爵,他一直以為自己應當成為一個共和制國家的領袖,沒想到的是,因為北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是最早與法蘭西接觸的,之前說過,他們猶如一塊干海綿,給他們什么他們就會反饋什么,英國人教會了他們欺騙與訛詐,在法國人這里呢,除了路易十四慷慨地贈予之外,就是巴黎人那股狂熱的崇王勁頭了。
他們覺得自己應該要個國王。
還沒等蒙特利爾公爵確定應當如何著手,他就成為上阿美利加大公國的大公了……
總之,路易十四依然算作上阿美利加的國王,與下阿美利加的元首,對于這個時代的民眾來說,他們還是選擇更熟悉的名詞,而且六王冠顯然要比三王冠更動聽,更順耳,于是“六王冠”的歌謠很快就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傳播開了。
1718年的9月5日,路易就是在一陣“六王冠,六王冠……偉大光耀太陽王……”的唱和聲中醒來的。
“誰啊,”他嘀咕道:“不會是莫里哀吧?”只有他才能這樣大膽又淘氣。
“是拉莫先生。”特蕾莎王后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陛下,您該起來啦。”她沒說莫里哀十來年前就去世了。
路易清醒了一些,就看到盛裝打扮的王后與衣著肅然的邦唐都站在他床邊。
“唱歌的是孩子們。”王后說,小路易的幾個孩子來得都有點晚,孩子的孩子卻來得挺早,現在路易有好幾個曾孫子,更別說還有從意大利,波蘭與西班牙,還有阿美利加來的波旁們了。
邦唐見國王醒了,就做了個手勢,侍從們魚貫而入,服侍國王起身洗漱,他在一旁看著――他的年齡已經不再支持他親力親為了,但沒有一絲紕漏能從他的眼睛里逃過。
如果是平時,路易肯定會勸他去休息,或是坐著,但今天……路易笑了笑。
著裝整齊后,他們先去小禮拜堂做了彌撒,在回到套間里用了一份實在的早餐――接下來可是一場艱辛的戰斗。
在孩子們,侍從與教士們還未到來之前,他牽著特蕾莎王后的手,一起走到露臺上。
從這個露臺可以直接看到下方的王宮廣場。
恍惚間,路易還能看到那個不過十四歲的少年,裹著底層官員們才會去穿的黑色大外套,用一頂灰色翎羽的大帽子壓住璀璨的金發,懷抱著憤恨與不安,登上馬車,迅速離去的身影――而后是許許多多的時光,數不勝數的名字,還有或是響亮,或是微弱的聲音,它們猶如閃電一般在國王的眼前,耳中劃過,再也不回來。
“陛下?”
“來,”路易說:“王后,來,請看,這是我的法蘭西。”
他向她展開了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