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自經明末張獻忠之亂,十室九空,往往數百里路無有人煙,把這一個天府之國鬧得陰風慘慘,如同鬼市一般。
滿清入關后,疆吏奏請將近川各省如兩湖、江西、陜西的人民移入四川,也加上四川地大物豐,樣樣需要之物皆有,移去的人民,大有此間樂不思故土之概。
這樣的賓至如歸,漸漸的也就恢復了人煙稠密的景象。
這一日,從巫峽溯江而上的有一只小舟。
除操舟的老船夫外,舟中還有三人,其中一對是父女二人,一肩行李,甚是單寒;另外有一個行囊甚是沉重,好像里面裝的是鐵器。
那老頭子年才半百,須發已是全白,抬頭看人,眼光四射,滿臉皺紋,一望而知是一個飽經憂患的老人。
而那女子年才十二三歲,出落得非常美麗,依在老頭子身旁,輕言細語地指點煙嵐,問長問短,顯露出一片天真與孺慕。
最后一人,看上去年齡也不大,說十二三也可,說十五六也行,一身儒服,但卻沒有留金錢鼠尾的長辮,而是猶如番僧一樣剃了個短寸,看上去格外的怪異。
當然,那老頭也未剃發,在這個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時代,能保持這種堅持,顯然也不是凡人。
儒服少年自上船以來,與那父女二人簡單的寒暄了幾句話便坐在了船尾,手里捧著本線裝泛黃的書籍,津津有味的看著,看半天才翻開一頁,不時的閉目沉思,更是讓旁人不明所以。
那少女本是好動的心思,旅途漫漫,一度想與那同行同齡的少年說說話,解解悶,但少年一心苦讀,兩耳不聞世事,讓少女絕了說話的心思,只看著風景奇絕的三峽,看著滿江的煙嵐,倒也不苦悶。
這時候已經暮煙四起,瞑色蒼茫,從那山角邊掛出了一盤明月,清光四射,鑒人眉發。
那老頭兒一臉心思,此時更是悲從中來,忽然高聲說道:“那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時才能返吾家故物啊!”
言下凄然,老淚盈頰。
那少女從滿江景色中收回目光,勸慰說道:“爹爹又傷感了,天下事各有前定,徒自悲傷也是無益,還請爹爹保重身體要緊。”
正說時,那船家過來說道:“老爺子,天已不早,前面就是有名的烏鴉嘴,那里有村鎮,我們靠岸歇息,上岸去買些酒飯吧。”
船家又朝船尾看去,將那番僧模樣的書生還在看著書,打斷了道:“小哥兒,時間不早了,你可要去吃些飯菜……”
高仁將手中線裝書卷起插在腰間,就聽到那老頭說道:“好吧,你只管前去。我今日有些困倦,不上岸了。”
“書中自有千鐘粟,老丈自去吧!”高仁背著手站在船尾,看著湍急的三峽大江,一人獨立,圓月高懸,別有一種氣質。
“咯咯……”少女笑了起來,巧笑倩兮,心中暗自笑道:“這書生讀書讀傻了,哪有不吃飯的,到了三更天腹中雷鳴,就知道書沒有飯香。”
那船家也沒有多說,到了目的地,便自上岸去了。
這時月明如晝。
那父女二人,自己將帶來的酒菜,擺在船頭。
老頭兒添了一副碗筷,朝著船尾說道:“小哥兒,粗茶淡飯,不嫌棄的話賠老夫小酌一杯……”
高仁看著眼前李寧父女,他幾日前便查得李寧父女的行蹤,今日一同登船,也不知道峨眉什么反應。
長眉老祖飛升之后,二英三云大勢已定,李寧之女李英瓊這種命合峨眉的重要人物命數極其敏感,稍有觸動,就會引起長眉真人的好友門人探究。
從揚州城而來的這些時日,高仁修行之余,以精神力感悟天道。
這方世界因果之嚴密,簡直到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程度,當真是舉頭三尺有神靈。后臺之大,混水之深,高仁即便是奪舍重生之人,暫時也不敢過于作死。
高仁大大方方落座:“老丈客氣了,最近悟了辟谷之道,已經不思飲食。但剛剛見老丈言語悲戚,家國憂思,便與老丈飲此苦酒。鄙人高仁,仁義的仁。”
“辟谷?”
李寧微微皺眉,隨之不動聲色給高仁倒了一杯濁酒。
“小老兒李寧,這是小女李英瓊……”
聊的是山河破碎,家國沉淪。
高仁也不吃菜,只與李寧飲酒。
李寧嘖嘖稱奇,難倒他真的是化外之人,已經得了道?
酒過三巡,大葫蘆里濁酒已經見底。
李寧還未開口,李英瓊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這一路而來,我看你一直在看那本書,難倒……這是傳說中能讓人修煉出飛天遁地大神通的道經?”
高仁從腰間取過書籍,月下,早已翻的頁角發卷,顯得破舊不堪,好似偶一翻動就會化做幾蓬紙錢迎風而去祭窮酸的先賢。
這是高仁從九江路過時候,從一個邪道手里獲得的,一個腌臜玩意兒,竟然敢觸他的胡須,最后自然是扔進了長江里喂了魚。
這本經書,雖然只是大路貨色,但在高仁手里,足以一窺這個世界的修煉體系。
“《太上感應陽符神箓經》?”
李英瓊看著封面念道。
“只是修道人入門的基礎,記載了幾個粗陋的法術。我聽聞蜀中峨眉山多劍仙,有意一尋,不知能否覓到前輩高人……”
李寧接過高仁遞過來的道經,伸雙手接住,沒有輕易翻動,而是沉聲道:“我亦是修煉了一身內力,打通了十二正經,奇經八脈,一手劍術不說舉世無雙,在江湖上也能排到前十……但這仙道,只聽傳說而不見真身。不知小先生修行到了何種程度?恕老夫冒昧,可否讓老夫一睹真容?”
高仁嘴角露出淺笑,這些天他也未動用“炁”來直接提升實力,沒有必要浪費。
一邊煉體,一邊修行《太上感應陽符神箓經》,倒也是恢復了三分實力。
他只修行《太上感應陽符神箓經》,而不貿貿然修行從其余世界得來的神通道法作為根本法,有他的原因。
蜀山世界,涉及甚多。
這是一個真正把超脫之路走通,大開超脫門戶的世界,不但世界法則規則是高仁前所未見的嚴密,就連修行的體系,也是最完善的。
可以說,按部就班的沿著這個世界的道路走下去,長生飛升,晉入高維層次的可能性,比他走過的任何一個副本世界都大。
正道玄門完善的修行體系,佛門廣開門戶,有教無類的度化,旁門左派、魔門妖邪的補充探索,加上完善的因果命運,善功外功的體系,累世修行,輪回轉生的積累道路,讓這個世界對意圖超脫的修士分外友好。
只要立身持正,心性秉持清凈,不作出貪、癡、愚、惡、濫殺、偏執之事,不生妄念、惡念,即使一時走入旁門,也有修成正果,拔宅飛升的一天。
就算追求自由自在,逍遙人世,不愿飛升受天界帝君管束,只要避開人間的四九天劫,也可以做逍遙地仙,自在游戲。
這種情況下,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犯下滔天惡孽之人,都有轉世從來的機會。
總而言之,這個世界的頂級修行之法,一點都不遜色與高仁現在所掌握的任何一門神通道法。
他準備攻略這個世界,自然不會留下這明顯的破綻,所以,如果沒有必要,他不會顯露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力量體系。
當然,取長補短,相互完善,才是正途。
既能保證實力的進步,又能不引起那些大神通之輩,甚至天界仙人的注意。
高仁畢竟也是橫跨過數個位面世界,學識淵博的野心家,雖然一開始并不了解這個世界的修行法門,但是根據《太上感應陽符神箓經》上幾個最粗淺的符箓法術,也能推演出一個大概。
蜀山世界的道,與聊齋世界有異曲同工之妙。
觀想存神,懾服心神上的雜念,錘煉元神靈魂,走得也是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練神返虛這條道路。
即便只得到區區一本《太上感應陽符神箓經》,也是將整個符箓力量體系推測了個大概。
高仁淡淡的笑著,說道:“這粗淺道法,看似玄妙,其實不值一提,老丈應該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齊魯三英中的通臂神猿了吧!真要論起來,這道法,可擋不得你一劍……”
高仁說到這里,突然蹲下來,在船舷邊上,伸手入河中,按在河面上,也就在他伸手按在河面的一剎那,那奔流的河浪之中有一朵化為一只水爪來,水爪一閃而沒,沒一會兒,又出現了,那水爪上竟是爪著一尾三峽肥魚。
李英瓊看著船上那位活蹦亂跳的魚,嘖嘖稱奇,更是心向往之。
“這是御水法,也就是個戲法罷了……”
高仁只顯露了一絲法力,如若火力全開,卷起滔天巨浪也行。
所謂御水法,關鍵在于在心神中存神一股契合天地本質的精神,與體內的真氣,外界的元氣相合,這種天地精神的代表,就是符箓。
符乃天地精神,箓是鬼神名章,驅遣天地元氣,溝通天地精神,拘刻鬼神,將體內的真氣勾動存想的精神,化為丹田中的一點符箓種子。
便是法力之始。
高仁在“聊齋”世界,也是得了三山符箓茅山宗真傳的,現在重新撿起符箓之法,以《太上感應陽符神箓經》的道重新修煉,對于符箓之道卻是更加深刻。
金木水火土,五行符箓藏于胸,召刻鬼神,驅物挪移,驅邪魔勝,皆可為之。
“神乎其神,雖然老夫手中劍法犀利,但那只是搏殺之道,哪里能與小兄弟相比。小兄弟,這是得道了啊!”李寧頗為感慨,又將手中的道經遞還給了高仁,沒有翻看,說道:“老夫練劍一輩子,知道自己學不來這仙家手段,還是不看了。”
高仁沒有說什么,將書卷起,又重新插回了腰間。
既然已經相識,就已經足夠。
而且,看李英瓊的神眼,真的是熱切的很啊!
且看這劇情如何發展。
將杯中的酒水飲盡,忽見遠遠樹林中,走出一個白衣人來,月光之下,看得分外清楚,越走越近。
那人一路走著,一路唱著歌,聲調清越,可裂金石,漸漸離靠船處不遠。
李寧一看那面貌,頓時便叫住了。
原來來人竟然是齊魯三英中的“云中飛鶴”周瑯,現在隱姓埋名,改叫做周淳。
無巧不成書,一別十來年,竟然今夜在此相遇。
好一番感慨。
“京城一別,誰想在此重逢!人物依舊,山河全非,怎不令人腸斷呢!”
“揚州之役,聽說大哥已化為異物,誰想在異鄉相逢。從此我天涯淪落,添一知己,也可謂吾道不孤了。這兩位公子、姑娘,想來就是兄長子女吧?”
李寧尷尬的很,朝著高仁抱歉一拱手,說道:“我一見賢弟,驚喜交集,也忘了介紹,這位是云中飛鶴周淳,我的結拜兄弟。來,周淳,我來為你引見,這位是道家的修行者,高仁高兄弟,今日與我同行,道法玄妙,真的是神乎其神。”
周淳見結拜大哥對一個十來歲的小孩推崇至極,也不敢大意,更不敢拿大,蜀中多劍仙,他久居此地,也是聽到很多傳說。
有那數百歲的老神仙,化作孩童游戲人間,也是常有的事。
雖然至今也不曾一見那傳說中的劍仙。
一番引見,李寧這才叫過女兒:“英瓊過來,與你周叔叔見禮。”
李英瓊聽了她父親的話,過來納頭便拜。
周淳還了一個半禮,對李寧說道:“我看賢侄女滿面英姿,將門之女,大哥的絕藝一定有傳人了。”
“賢弟有所不知。愚兄因為略知武藝,所以鬧得家敗人亡。況且她一出世,她娘便隨我死于亂軍之中,十年來奔走逃亡,毫無安身之處。她老麻煩我,叫我教她武藝。我抱定庸人多厚福的主意,又加以這孩子兩眼怒氣太重,學會了武藝,將來必定多事。我的武藝也只中常,天下異人甚多,所學不精,反倒招出殺身之禍。愚兄只此一女,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一點也未傳授于她。但愿將來招贅一個讀書種子,送我歸西,于愿足矣。”
周淳道:“話雖如此說,我看賢侄女相貌,決不能以丫角終老,將來再看吧!”
李英瓊聽了周淳之言,不禁秀眉軒起,喜形于色;又望了望她年邁的父親,不禁又露出了幾分幽怨。
最終,她的眼神還是落在了高仁腰間的陳舊書籍上。
父親不讓我練武,那么我便求高家哥哥傳我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