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夜風越發刮的大了,深邃的夜色里,山勢的輪廓昏暗向前延伸,周圍沙沙的聲音,是道路兩側搖動的樹林,以及一道扛著棺木的身影。
沾著泥濘的棺身擠壓肩上的蓑衣木葉發出吱吱的摩擦聲。
一路南回途中,壓抑的情緒在皇城樓上爆發出來,到的此刻,陸良生再次變得沉默,身后遠遠跟著的道人有些擔憂,盤著老驢頭上的蛤蟆不以為然的打了一個哈欠。
“年輕人嘛,不夠成熟,經歷過這些事后,人就慢慢會變得,就如老夫這般,也是需要時間沉淀的。”
呱了一聲,蛤蟆道人拍拍哈欠的口氣,順著老驢后頸拖著繩子回去書架隔間。
“讓他自己就這樣走回去,路上就會慢慢想通,沒什么大不了。”
道人抱著雙臂,想了想。
“也是,本道師父死的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說著,伸手去牽韁繩,老驢一擺腦袋,將韁繩甩去一邊,哼昂的噴出粗氣,不讓他碰。
“嘿,你這頭老……”
那邊,驢眼斜瞪過來,道人連忙剎住后面的話,老驢哼哼唧唧昂起驢頭,踢踏著蹄子自個兒在路邊小跑,抖的剛走進隔間的蛤蟆道人差點摔去下面,蛙蹼死死抓住小門扇,破口大罵:
“蠢驢,信不信老夫把你吞了!!”
對于身后傳來的吵鬧,陸良生仿佛都未聽到,道路邊偶爾竄出一條橘黃黑影迅速爬上樹枝,綠瑩瑩的目光望來,也與他無關,從頭到尾腳步都沒有停下來,只有遇上凸出地面的石頭時,腳上像是長了眼睛般,輕易邁了過去。
并不是為了顯擺,而是對于這樣的路面,陸良生幾乎憑著本能在走。
踏踏踏…..
馬蹄在泥道間翻騰,鞭子抽響聲里,暴出短喝:“駕!”
夜色昏暗,看不清是什么人,但能聽到落下地面的蹄聲不止一道,而是密密麻麻火光蔓延,猶如一條火蛇朝這邊蜿蜒而來,轟隆隆的蹄音里,從后方道路沖向這邊。
“大半夜的,誰會帶這么多人出來,難道追我們的?”
道人嘀咕的同時,那方,遠遠的一騎舉著火把先來,看到這邊兩人一驢的身影,拔刀大喊:
“快通知蕭將軍,他們在這里!!”
道人眼皮一跳,果然是來抓他們的,回頭大喊一聲:“老陸!”手掌一翻,指間夾著幾張符紙拋去半空。
口中念念有詞,下一秒,嘭的炸開,火焰濺開。
唏律律——
耀眼的火光里馬聲長嘶,最先追來的那騎拉住受驚的馬匹,原地踢騰幾下時,奔行而來的馬隊分開,一個身著甲胄,虎須闊口的將領帶著數十名親衛騎兵越眾而出。
虎目威嚴,掃過那邊的道人和一頭老驢時,旁邊的斥候小聲道:
“將軍,這道人也會妖法。”
那將領瞇起眼睛,兜著馬頭,像是并不在意的面前的道人,目光望去前方抗棺緩行的背影,虬須在風里撫動,厚唇張開。
“陸良生,我乃驃騎大將軍蕭摩柯,你若束手就擒則罷,如若不然,本將親自帶兵去棲霞山,聽說那里風景不錯!”
前方,抗棺的書生頓時停下腳步,棺木呯的輕放到地面,微側過臉來,眸子劃去眼角,瞟去后方,落在那將領身上。
“把后面那句話,再重復一遍。”
嗡嗡嗡……
他腰間系著的月朧劍感受到主人的敵意,不停顫動起來。
“本將說將親自帶兵去棲…….”
蕭摩柯陡然停下話語,以為被戲弄了,目光凝實,虎須微張,暴喝:“你敢戲弄本將!”
鏘的一聲,拔出腰間戰刀,刀身劃過空氣,忽然一道流光從天空打下來,呯的一聲金鐵交擊般的脆響,刀身彎曲,從他手中掙脫掉到地上。
不知何時,老驢背上,一只蛤蟆人立站著,蛙蹼中拋著一顆骰子。
“怎么就拋了一點,果然是老夫時運不好。”
蛤蟆……
一眾士卒看清那驢背上的短小身影,驚愕的無以復加,竊竊私語起來。
“哎喲,一個妖怪!”“剛剛你們看到什么了嗎,一道光把蕭將軍手里的兵器打下來了。”
前面,蕭摩柯臉色也變了變,殺人打仗他不怕,以前也聽說過陸良生會妖法的事,留不下對方,至少也可以拿對方家人要挾,可眼下看到一個蛤蟆妖怪,還有些驚駭。
畢竟這玩意兒只聽過,從沒見過。
上,還是不上?
蕭摩柯吞了吞口水,沒了兵器,手捏緊韁繩,一時間難以做出選擇。
“蕭將軍。”
這時,前方扶著棺木的身影忽然開口,陸良生慢慢轉過來,手扶著的棺材也在跟著轉動。
“這是我與陳叔寶之間私仇,百日忌辰時,我會再來京城,你大可不必費盡周折來尋我。”
這時開口說話,其實在給對方一個臺階下。
火把光芒搖晃,馬背上,蕭摩柯自然也聽得出來,看去地上彎曲的刀身,猶豫了一陣,緩和語氣,在馬背上拱起手來。
“我是朝廷大將,陛下之事便是國事,沒有私仇一說。”
“我知。”
吹起的風里,陸良生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過,若將軍被陛下所辱,那可否如現在這般泰然自若?”
“你什么意思!?”蕭摩柯捏緊韁繩,一勒馬頭原地兜轉一圈,濃眉緊皺:“陸貢士這是在離間我與陛下之間關系?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陸良生說這些話,自然不是隨意搭的話語來拖延時間,觀氣相面之術上,隱約看到這位蕭將軍似乎有后宅不寧的預兆。
旋即,放平了恩師棺木,起身站直望去那將領,語調不高。
“蕭將軍應該知曉我會道法,那你可知我會觀氣相面一道?將軍面容雄壯,兩鬢如倒插云霄之翼,端的威武,可眉宇之間有陰郁濁氣,其濁呈綠,后院有媚意外流之相,就算戴著鐵盔,我也能隱約看出一絲。”
不等對方開口,陸良生繼續說道:
“將軍或許不會聽信,不過你大可往后悄悄觀察你妻。”
這是他與陳朝皇帝恩怨,不想連累只是奉命行事的兵將,眼下說了一些引導性的言語,或許不能阻止對方繼續追擊,至少能勾起些許疑心,令得這蕭摩柯心神不寧。
果然,馬背上的蕭摩柯眼神飄忽,顯然也意識到最近家中美妻時不時往宮中跑去,面前的陸良生是修道中人,法力高深,難道真如他這般所說?
“將軍?”
心腹上前低聲喚了一聲,那邊蕭摩柯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前方的書生、連帶道士和毛驢早已不見。
“將軍,咱們還追不追?”
“追......”
蕭摩柯輕說了一句,話語頓了頓,又接上:“追個娘的,讓其他人去追,本將先回去了。”
一揮鞭子,啪的抽響。
兜轉馬頭就朝城池方向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