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的黑夜較東方亮的稍晚一些,天色蒙蒙發亮間,殘留風巖上的積雪‘嘩’的落下石頭,人的腳步聲踩出吱的輕響,隨后隱沒。
白茫茫的大斗拔谷,風雪嗚咽吹過,深谷最里面有著燈火的光芒搖曳,外面看來的荒涼當中,里面貼著山壁有一連串三角的彩旗縱橫密布,圍繞一座貼山修筑的雄偉建筑。
斑斑點點的篝火驅散飄零的雪花,火光搖搖晃晃照亮四周持著刀兵的一眾吐谷渾士兵,穿著皮襖、頭戴皮帽,面色猙獰而沉默的烤著火取暖,目光時不時飄去外面從谷頂飄下的雪花,警惕的聽著外面隋人的動靜。
逃進這處峽谷的吐谷渾人并不多,前前后后歸攏的差不多有兩千余人,足夠安置下來,只要可汗還在,就散不了,只要拖到外面的隋軍士氣低落,自然就會撤軍離開,到時候,依舊能卷土重來,奪回失去的一切。
貼山而建的殿宇之中,一臉大胡須的慕容伏允握著銀器酒杯,留著中原相差不多的裝飾,大馬金刀的坐在首位上,身邊的吐谷渾將領只剩下幾人了。
他盯著殿中燃燒篝火的銅盆,哈哈大笑的與兩員大將說笑,一旁穿著暴露的侍女削下一塊肥嫩的羔羊肉,這位吐谷渾可汗一口從刀鋒上咬進口中咀嚼,油漬溢出嘴角滑到胡須上。
“朕向來親善大隋,年年上貢,可楊堅死后,他兒子卻是狼子野心,吞朕國土,以為如何英雄了得,卻是連大斗拔谷也攻不進來,哈哈哈!”
下方將領當中,有人灌了一口酒,搓動手,跟著大笑:“可汗說的是,隋人自詡天朝上邦,各個能征慣戰,到了咱們這大斗拔谷,寸步不敢進,末將當時還一箭射死了個隋人大將,腦袋現在都還我房里掛著!”
首位上,慕容伏允靠去金椅,抹去嘴角的油膩,落去侍女胸口擦干凈,臉上笑容漸漸收斂起來。
“此役只需拖垮隋人士氣,待他們回去,被拿去的土地城池,早晚拿回來,不過,朕還是要多謝國師才行,若非國師在此修行,催動法術,怕也是不能守住,諸位所以不要驕傲自滿,學那些隋人!”
下方將領俱都點頭附和,畢竟眼下戰事稍有轉機,確實不易掉以輕心,隨后繼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過得一陣,有人過來通報說是國師禮佛已畢。
慕容伏允放下酒杯,趕緊說了一聲:“快讓國師進來!”
片刻,后堂一側的殿門,守衛那邊的士兵低下頭,一道披著杏黃僧袍的老僧,托著佛珠緩緩進來,面向首位的可汗,僅有的一只手豎印拜了拜。
“佛連尊,拜見陛下。”
“國師不用多禮。”
慕容伏允起身走出席位,興奮的抓住老僧手腕,親切的帶到旁邊一張大椅,將對方按去座位上坐下。
“朕尚還能活著,全賴國師出力,讓隋人死傷慘重。”
說著,從侍女手中接過滿上的酒杯,恭恭敬敬的朝佛連尊敬去,后者并不飲酒,只是豎印垂首喧了聲佛號。
“可汗,臣不過盡綿薄之力,但要打退隋人,還需要對方幾次進攻,眼下隋國皇帝已經來了,可汗要做好全力以赴的打算。”
慕容伏允皺起眉頭:“隋國天子來了?”
“就在今日下午!不過......”老僧抬起臉,笑了起來,臉上皺紋更皺了:“不過谷外還有一波!”
同一時刻,距離大斗撥谷半里之遙的山坡上,一行三百余人的隊伍披著白色布綢裁剪的皮膚,罩在身上踩著白皚皚的積雪,穿山而過。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迅速敏捷,攀著覆有積雪的巖石,朝那邊谷口遮遮掩掩的接近,不多時,前方的屈元鳳蹲在一塊大巖側面,向后抬手虛按,起起伏伏的一道道身影頓時停滯下來,變得安靜。
——風!
手勢比劃,打出手語,按照之前的部署,三百多人中,有數十人矮著身子,虛掩著刀,腳步奇快的分離出來,這些人身手不凡,都是屈元鳳在太原時練出的部下,用來快速反應,切入要點的士兵。
天明之前的昏暗里,矮著身的一道道黑影迅速籍著周圍雪色、山巖蔓延去谷口,片刻,有火星在那邊黑暗里亮了三下,隨后熄滅。
屈元鳳壓著呼吸,朝手心哈了一口熱氣,白茫茫的水汽里,他朝身邊的副手偏了偏頭,兩人當即分開,各帶一百余人沿著之前那撥人走過的路徑飛快過去。
“屈將軍,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我們了?”
進入谷口邊緣,貼著一塊山巖蹲下的屈元鳳聽到部下的擔心,他目光掃過周圍,望著最里面隱約的燈火,風聲嗚嗚咽咽的吹過這里,將這里渲染的詭異。
“難說......但有發現了又怎樣,難道就不打了?照殺!”
叮鈴鈴
壓低的嗓音剛停下,遠處深谷盡頭,有清脆的鈴鐺聲傳來,令得貼著山壁躲藏巖石縫隙的三百多人一陣不安,深谷冷風撲在臉上,睫毛沾著雪花微微的撫動,屈元鳳沉著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邊,風聲里隱約夾雜和尚誦經的佛音。
饒是誦經能讓人心境平和,但此處響起,多少會引起人的緊張,何況還是來偷襲的,三百多人中,有沉不住氣的人,心驚肉跳的的擠出丁點聲音。
“那邊怎么會有”
最后的‘有人誦經’的字眼還未出口,飄在風里的雪花落在人臉上的一瞬間,佛音咪咪哄哄高漲,從四面八方傳來,就像在他們耳邊不停的誦唱。
“退出去!”
屈元鳳狠狠瞪了那士卒一眼,握著刀柄的手重重砸了一下巖石,帶著一眾麾下起身準備撤離,視野間,飄飛的雪花忽然間變得漫天飛舞,遮掩了方向。
“不要辨別方向,沿來時的路退走!”
既然已驚動對方,屈元鳳不再顧忌,回頭大吼一聲,提著長刀招呼麾下跟著他,狂奔數步,四周飄舞的雪花陡然狂亂,然后,‘嘩’的一下向著一個方向激射而出,有呼嘯的破空聲迎面而來。
一根粗大的銅棍夾雜風雪之聲呼嘯而至,剎那間撕裂四周雪花,與屈元鳳手中格擋的長刀撞在一起,后者渾身肌肉都在鼓漲,震的身上甲葉嘩嘩作響。
呼呼呼——
風聲吹拂雪花散開,貼著一道巨大的佛陀手持銅棍踏著轟轟的腳步沖了過來,屈元鳳握緊刀柄暴喝:“你們先出去!”
腳下一蹬,映著砸來的棍身,刀鋒磕碰上去,呯呯呯劈出一道道火花在彌漫的飛雪中瘋狂閃爍,麾下士兵倉惶后退間,屈元鳳身形一轉,籍著轉身,腳掌蹬地的力道,雙臂中的刀鋒一收一放,兇猛的在那巨大佛陀身上炸開。
轟——
金鐵交鳴的聲音響徹,刀鋒呯的在那堅硬如山巖的身軀上斷裂飛射開去,濺起的火星照亮那佛陀,面如青巖的臉上,呈出金剛怒目,橫揮開來的銅棍帶出風雷之聲,轟的掃在人的身體上。
甲葉迸裂,一口血霧從屈元鳳口中噴出,整個身子直接橫飛出去砸進漫天大雪,巨大的佛陀踩著沉悶的腳步聲,沖過去,地上的身影被數個士兵抬起來,朝谷外早已飛奔離去,只留下一攤殷紅的血跡赫然醒目。
“吼!”
佛陀持棍,憤怒砸下棍子,朝逃離的人群發出一聲咆哮。
天色漸漸大亮,彌漫風雪的山谷東面,遠去數千里之地的長安,生氣蓬勃,早起討活的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秋色濃郁的萬壽觀里,描著畫卷的書生,微微一頓,手里的毛筆停了下來,兩腮鼓了一鼓,筆尖繼續落下,只是比之前變得快了。
不久,陸良生放下筆,將那卷畫幅拿起來,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汁,伸手招來了月朧劍,將這卷畫收好系在上面,寫了一張紙條一起夾在里面。
“帶給元鳳,讓他自己來做。”
“又是跑路的活。”
月朧劍嗡嗡顫抖,不情不愿的升上半空,嗖的一下飛出窗欞,向著西面沖天而起,眨眼間,化作一抹光亮閃了閃,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