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浸在最后一抹黃昏彤紅,在徐徐晚風里搖曳,蟬鳴聲里,撫動的袍擺有買來的布鞋將草葉踩下,然后從這里過去。
陸良生擴散法識循去道人的同時,下方寬袖里的手并起二指,邊行邊不斷寫畫,正道乾坤牽引法力,書出一個個篆文。
另只寬袖下,手握的松枝卷軸,亮起一陣陣法光。
其實他知道,真要直面那位護國法丈勝算并不大,而且也可以不來與對方為敵,但有一件事,早在很久前,陸良生心里想的通透,他早晚還會與普渡慈航對陣。
對方要化龍,需要有緣人親手斬下妖軀,猶如鯉躍龍門,燒尾沖天。
天光暗下來,夜空漸有了繁星,書生有些冷淡的目光望去遠方一側有著萬家燈火的方向。
“原本今夜是來你的,陳叔寶,不過沒關系,可能的話,下半夜我們就能見面。”
語調不高,如同評述一般低聲說完,看了兩息,陸良生收回視線,劍指還在不停書寫篆文。
不久,身影沒入樹林,《陰府索魂葬》陰氣開始彌漫,繞著書生擴散開去。
啪啪啪……
歸林的鳥雀感受到陰冷游移,拍起翅膀驚慌的在林間亂飛。
法壇外的原野。
是漫天的光焰隨著碎石飛舞,一道道符紙祭燃,勾起天雷地陷,那方的道人翻出一粒陸良生給的丹藥喂給左正陽,就在眾人眼中走著奇怪的步子。
他臉上全是汗漬,手中指間不停翻出符紙在法咒勾連下,涌去法力。
“敕令,四方神靈,游方到此,隨我結陣!”
指頭翻動結出法訣,往前一指的同時,燃燒懸浮的六張符箓瞬間消失在空氣中。
前方,金黃袈裟、長耳僧帽的普渡慈航一步一步走過刻有‘普渡慈航’猩紅四字的石階,面對四周憑空出現的燃燒符紙,垂目微闔并不理會。
“善哉,善哉!”
“善爾之母!”孫迎仙雙手并指左右橫畫,唰的做出劈斬的動作:“降妖伏魔陣!”
六張燃燒的符紙火光轟的照亮黑夜,讓一眾侍衛、緝拿司騎卒,還有閔月柔抬手遮了一下,火光中,道法串聯橫移,升起六張巨大的‘敕’字符文,閃爍的符光一瞬,中間走動的老僧身子滯了滯。
然后,抬起的僧鞋亦如之前,毫無阻礙的落下繼續朝道人過去。
一滴豆大的冷汗順著道人額角滑去臉頰。
“我曰老母的,師父留下的道法怎么對它不起作用?!”
低頭連忙看了看意識模糊的左正陽,在他空蕩蕩的肩頭,連點幾處穴位,將血封住,“老左,撐住!”
旋即,拖著他就往后挪,那邊十余人持刀想要沖來幫忙,道人抬起臉朝他們大吼。
“別過來,本道都打不過,你們去送死啊!”
晃動的視線里,布置的降妖伏魔陣根本沒有絲毫作用,普渡慈航就那么徑直穿過符光走了出來,所行一路,長滿地面的荒草無風自伏,朝著兩側傾倒。
“我曰爾老母……”
道人望著越來越近的老僧,幾乎本能的從左正陽身上收回手,轉身就想祭出遁術逃離,后退半步,目光又落到低吟昏迷的身影上,又掃過不遠的十余人。
一咬牙。
“怎么就變得老陸一樣了…….”
拉著左正陽就朝一側推滑出大截,朝那邊閔月柔等人大喊:“把他看好!”
忙從布兜翻出伏妖銅鏡,咬破食指在鏡面寫下道符。
“你這男像女聲的妖僧,本道和你拼了!”
道符落下最后一畫,馬步跨開站穩,銅鏡在他手中猛地一翻。
“敕令,八方神靈,無所不辟!!”
一道杏黃光柱,從銅鏡照射而出,瞬間投向那邊金色袈裟身形,接連幾聲‘嗤’的聲響,冒起幾縷青煙,普渡慈航微微闔了闔眼,剎那間,狂風拂過這片原野,吹的所有人掙不開眼睛。
而照出的法光像是被黑暗吞噬,在黑色里閃爍了幾下,就從銅鏡上斷開。
道人拿手拍了兩下,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曰爾老母的,師父留下的什么破銅爛鐵,這般不經用?!”
嘀咕幾句時,余光陡然見到普渡慈航快近三丈的距離,連忙抬起手伸去擺了擺。
“吶吶吶,本道法器出了點小毛病,你等我一會兒,就站在那里別動啊……”
普渡慈航面無表情看著他,邁開的僧鞋忽然停下,偏頭望去一個方向,只聽嘩啦啦一通亂響,密密麻麻的東西從林間飛來。
下一刻,法力對沖,僧袖一掃,密集飛來的東西齊齊落去地面,道人連忙后退兩步,地上是灑落一片的銅錢,紛紛直立起來,隱約有‘嘿咻嘿咻’的聲音,滾動連成一排,擋去老僧前行的道路。
“乾坤銅錢陣……”
孫迎仙自然知道是誰來了,對面的普渡慈航也從銅錢陣上感受到了書生的法力,面無表情中,法印一推,銅錢陣像是遭受重擊,朝道人凹了過去,噼里啪啦一陣亂響,崩飛四散開來。
站在稍遠的閔月柔差點被飆射而來的一枚銅錢打中,旁邊一塊石頭呯的被擊的碎裂。
……這僅僅只是被法力擠壓飆射而來的力道,若是被法力正面打中…..
女子不敢想下去會怎樣了。
這片刻間從道人置下的法陣,到銅錢崩散,讓這邊所有人瞠目結舌,原以為能幫上忙,眼下看來,能否保住性命都是問題。
那邊,普渡慈航垂下僧袖,目光之中,四散的銅錢又嘩啦啦豎起來,‘嘿咻嘿咻’的在地上滾動,又重新在道人身前結起法陣的同時,有蹄音在地上響起。
以及,驢子嘶鳴。
啊昂哼哈——
聽到驢叫,閔月柔下意識的望去,一頭她在陸家村見過的那頭老驢撒開蹄子,歡快的朝這邊跑來,然而短短一瞬間,就越過了他們,然后…..低頭啃青草來。
詭異出現的老驢,卻讓那邊的普渡慈航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表情。
那甩著禿尾巴,悠閑吃草的驢子,在妖力之下,隱約看到的是又是一番另外的模樣。
龍首、獅鬃、鹿角、麋身……體態優雅威嚴的甩著牛尾,在那里啃食青草咀嚼。
感受到這片刻安靜的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就這時,那邊的普渡慈航閉上眼睛。
南無阿彌….南無阿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怎么回事?!”“哪里來的梵音!”
眾人臉色陡然一變,握緊刀柄四周張望,道人扶著漸漸有了意識醒轉過來的左正陽起身,喊道:“小心!快捂住耳朵。”
對于那方的普渡慈航女聲清冷祥和。
“諸位殺氣太大,須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度那浮世苦海,抵達彼岸。”
他望去天色漸圓之月,法印再豎,稽首闔眼。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音環繞,從四面八方傳來,彷如攝人心魄般,道人屏氣凝神,連忙盤坐地上,運起法力,其余十余人,包括閔月柔在內,表情瞬間變化,搖晃恍惚在原地,朝著那邊普渡慈航一步一搖走了過去。
“不要過去,醒過……”
阿哼昂哼!
老驢兩只長耳往下一搭,閉住聽覺,身上噼啪彈起電光,電弧呯的打在眾人身上,齊齊發抖打顫,須發都在瞬間立了起來,一一倒下。
呼…..
一地抽搐的人群里,斷臂的身影咬牙撐著刀身起來,看著那邊詠唱梵音的老僧,拄著刀身慢慢挪了過去。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梵音擴散,狂風里傳去更遠的方向,盤旋驚慌的飛鳥,拍著翅膀朝這邊飛來,片刻間抱起團團金光,在夜空消失無蹤。
踏踏踏…..
林間落葉濺起,一道身影飛速蔓延,某一刻,身軀猛地震抖,踏出一腳的陸良生嘩的穿過茂密的枝葉沖出,躍上原野。
普渡慈航微微睜開眼,半空的身形,衣袍獵獵作響,手中畫軸嘩的展開,拋去夜空。
“陰陽顛倒,乾坤借法!”
額前發絲在風里撫動,書生清湛的聲音擠出唇間,夜空展開的一幅畫卷,滿是惡鬼、骷髏的畫像,唯獨突兀的地方,便是它們手中都是嗩吶、金镲、大鼓、長笛等樂器。
陰府索魂葬!
法光綻放,周圍陰氣逆著狂風卷動,下一秒,索命梵音里,有了不同的聲樂。
滴滴噠滴……咣咣嗆嗆…….滴啦噠……
凄慘悲涼的聲樂隱約在天地之間響起,悲悲戚戚,迷人心智般,讓人魂不守舍,彷如送去陰府輪回,以期來世。
兩種聲音相沖,交雜間,地上抽搐迷惘的閔月柔一行人,撕心裂肺的喊叫,捂著耳朵在地上翻滾起來,就連那邊運轉法力抵抗的道人,也是頭昏目眩,耳中嗡嗡直響。
白衣青袍的書生輕飄飄從半空降下,踩實地面,像是聽不見地上翻滾慘叫的人,兩股法音相沖下,雖然難受,至少不會被迷惑引去死地。
普渡慈航雙唇抖動速度更快,書生捏起指決,也將半空漂浮的法寶法力加大。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滴滴噠噠……咣滴啦噠滴……’
片刻,法音對沖交織起來,完全聽不出原來的音色。
陸良生咬緊牙關,鼻孔內陰影血絲流了出來,被他吸了進去,看著對面老僧,忽然揮開袍袖。
“法丈,還是省些力氣吧。”
那邊,飛快嚅動嘴唇停下,普渡慈航睜開眼睛,沒有豎印的手揮了一下,四周索命梵音便是戛然而止。
“陸公子,修為精進,本法丈賀喜。”
“精進什么。”陸良生面容微笑,忍著心悶氣躁,從容抬手從耳朵掏出一對用牛皮、棉絮縫制的耳塞,攤在手中:“小把戲而已。”
將耳塞一丟,頃刻,手掌一翻,地上銅錢嘩啦啦飛了起來。
…..第一步已,該是第二步了。
“是陸公子”“太好了,他終于來了!”
閔月柔緊抿雙唇,看著那邊銅錢重重疊疊,在掌心形成一柄銅錢長劍的身影,眼淚都快流了出來。
“陸公子”
她低音的下一刻,被一聲厲吼打斷。
拄刀蹣跚緩緩靠近的左正陽,“妖孽!!”的一聲,照著普渡慈航腦袋怒斬而下。
斷口刀砍在了皮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