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日頭照下炎熱光芒,夏蟬趴在垂下的松枝一陣接一陣的嘶鳴,遠處的廣場,一幫孩子高舉著衣袍頂著炎炎夏日,專心聽著道人的說辭,隨風微搖的樹枝下,老驢側臥地上,瞇著眼,不時甩下尾巴。
女子一襲白裙,端著冰鎮梅汁,飄過小樓給兩位老人遞去,裙擺一轉,飄回房間,推開的門扇里,是白發如瀑的老人闔目養神,抿嘴輕笑,腳步輕柔,酸梅湯汁輕輕放去,拿過一旁的蒲扇,扇起絲絲涼風。
“蛤蟆師父,公子這有多久了?”
床榻上,架著腿彎的蛤蟆道人斜了下眸子,看著朝他偏過臉來的聶紅憐,哼了聲,聞到酸梅的氣味,翻坐起身,勾了勾蛙蹼。
“把酸梅湯端給老夫,最近湯水喝多了,發現一種方法喝湯更方便。”
說著從枕頭下翻出兩根細小的竹管,啪的一聲拼接在到一起,放在口中,一頭伸去湯碗,靠坐去床頭,悠閑的一面抖著腳蹼,一面將酸梅湯汁吸進口中,冰冰涼涼酸酸甜甜的感受劃過味蕾,淌過身體的剎那,蛤蟆道人愜意的瞇起了眼睛。
“蛤蟆師父,光知道吃、喝,要不就睡覺,也幫幫忙。”聶紅憐捏著手指,繡鞋踩著地板在書桌來回走動,語氣頗有些埋怨的意味。
那邊,蛤蟆道人嘿笑一聲,睜開眼,舒服的取出口中竹管,看去那邊端坐入定的徒弟,搖了搖頭。
“老夫這徒弟,如今已經不需要幫襯了,老夫也落的一身清閑,吃了睡好不愜意,小女鬼,你過來,最近小纖做了幾件新衣裳,幫選選哪件好看。”
“才不。”
紅憐還像十六歲那般年紀,朝蛤蟆道人擠了擠鼻子,做了一個鬼臉,轉身飄開,坐去圓桌那邊,撐著下巴,輕輕哼起曲子。
棲幽如今不在此處,自從陸良生走后,便不知跑去了那里,紅憐有時候想起來,有個人斗嘴也是好的。
房里,香爐焚香縈繞,微開的窗欞間隙,忽然一陣風吹了進來,燃過了的一頭香柱上,灰燼無聲的斷裂落進爐里,對面入定的身影緩緩睜開眼睛,后面唱曲兒的紅憐也停下聲音,起身飄來。
“公子,你終于醒了,妾身給你端來酸梅湯,你嘗......咦,湯呢?”
陸良生笑笑,順著女子雙手捧去的書桌上面,空蕩蕩的,再看床榻那邊,兩只空碗擺放,蛤蟆道人鼓著肚子,正看過來。
“以為良生沒醒,老夫怕它涼了,湊合著就先喝了......嗝兒。”
“蛤蟆師父,你!!”
氣得紅憐使勁跺了幾下腳,掀起一陣陣陰風繞著房里吹拂,聽著那邊吵鬧,陸良生笑著轉回目光,那斷裂的香火前,鋪滿桌面的米粒嘩啦啦一陣響動,分出一道道筆畫,顯出字跡。
——可再入陰府。
這是閻羅王韓擒虎傳來的訊息。
“果然,陰曹有自己人好辦事......韓柱國這么快就在下面站穩腳跟了。”陸良生拂袖蓋過桌面,米粒掀飛,一粒不落進床榻那邊的瓷碗里堆滿,就在準備叫上紅憐去外面走走,耳邊陡然響起弟子宇文拓的聲音。
‘師父出事了!弟子馬上就到萬壽觀。’
聲音是用法力傳遞過來,陸良生微出蹙起眉頭,身旁響起女子“怎么了?”的話語,也沒聽到,快步下了樓梯,來到外面。
天光艷艷,山門前的石階,宇文拓提著袍擺快步上來,來到房檐外,拱手行了一禮,陸良生虛抬一下手,問起剛才他法音發訊的內容。
“出什么事了?”
“今兩日外面不停快馬傳報,各地陸續出現造反的動靜,陛下怒極攻心,發了不小的火。”
說罷了,從袖里翻出抄錄的消息,陸良生展開紙條,上面匯總了最近一段時間傳入長安的內容,先是之前瓦崗李密、程咬金等造反之人進攻洛陽,到的三日后,洛陽王世充造反,匯合瓦崗賊軍,一路馬不停蹄的揮兵函谷關向長安而來。
五月底,馬邑劉武周造反,兵襲太原,越太行山南下,就近抵抗的隋軍速度驚人的崩潰,眼下已入晉地,與同樣夏州造反的梁師都合兵一處。
六月初二,竇建德出河北一路勢如破竹過洛口倉,沿黃河北岸準備繞潼關,過涇河兵指長安。
各地突如其來的造反消息,伴隨八百里加急瘋狂沿途傳訊,百姓更是倉惶混亂,拖家帶口逃離即將成為戰場的家園,百官連夜起床,穿戴整齊跑去皇宮,原本知曉真實情況的皇帝楊廣,看到這些雪花般接踵而至的戰報,仍舊:“啊——”的暴怒,一腳將龍案蹬倒,整個人變得恍恍惚惚。
白云如絮,游過蔚藍的天上。
惱人的蟬鳴聲里,陸良生垂下這份紙張負去身后,抬起臉深吸了一口氣,那些神仙托身降世的目的達到了,引著叛逆的軍隊攻伐一座座城池,根本不在于占領,留下一片狼藉和廢墟,城中大亂下,百姓面臨的是,失去秩序的城市,各種各樣的慘劇,都會發生。
“......婁金狗李密、角木蛟竇建德、昴日雞王世充、奎木狼孟海公、翼火蛇梁師都,二十八宿里,倒是不少托身各地反王,還有其他各部神仙,看來要大鬧人間長安了。”
樹隙陽光斑斑點點閃爍,呢喃的聲音里,陸良生一拂袍袖,轉身走去閣樓,話語響起來,叫過那邊廣場的孫迎仙。
“老孫!”
后者偏臉望來:“什么事?”
“布陣,下陰曹!”
舉步走進樓里,回到房間一抓麒麟氅,披到身上穿好,拿過早已備好的三柱陰魂香,重新下來大廳,擺在聽中的數張桌椅吱吱嘎嘎的挪移,自行讓出一片空地出來。
“要不要叫回老豬護送你下去?”
道人抖開一卷黃布滾去地上,顯出五方五鬼之陣,立上旗幡說了句,那邊陸良生點燃了長香插去香爐捧在手里,盤坐陣眼。
“不用了,你們護在身邊即可。”
此去陰曹,又不知要過去幾日,不再耽擱,言罷雙眼一閉,身形浮起神魂輪廓牽繞著焚香化作一道金光沉去地下。
相比之前的不適,重新來到幽冥界,陸良生已經能適應了,手中一攤,一柄古舊的紙傘懸浮半空罩著他的身形,往鬼門關的方向飄然而去。
隱約能見通天徹地般的城墻輪廓時,遠方忽然傳來一聲戰馬嘶鳴。
唏律律——
昏暗之中,赤紅的馬匹揚蹄人立而起,陰風吹來,上方抖開一卷綠袍。
一員外袍,內置金甲,須髯長飄,面如重棗的將領,手握一柄龍刀立在那里,瞇眼頷首也在打量傘下的陸良生。
片刻,緩緩抬起手來,握刀重重一拱。
“下界鬼王,關云長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