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八七年四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塞納河邊的柳樹向陽的枝條上也才吐出了半粒米大小的嫩芽,而在其他地方,冬日的寒冷并未遠去。
“知道嗎,約瑟夫。其實相比鮮花怒放的五月,我其實更喜歡四月。”阿芒一邊沿著塞納河的河岸慢慢的走著,一邊對并排著走在旁邊的約瑟夫這樣說道。
“為什么?”約瑟夫問道。
“因為四月是萌芽的季節,是最有希望的季節。雖然寒意還沒有消退,冰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你抬起頭來,往城外望去,還能在城外的那些山崗的背陰處看到沒有消融的殘雪,但是你看這河邊的柳枝——春天的到來畢竟是不可阻擋了。”阿芒若有所指地道。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約瑟夫道,“不過,四月也是最殘酷的季節呀。”
“為什么這么說?”阿芒問道。
“你知道嗎,阿芒?”約瑟夫左右看看,最后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光禿禿的小喬木道,“就比如說,那棵丁香吧。在去年,這棵丁香產生了千千萬萬顆種子。阿芒,這些種子,都會試圖在四月里發芽。”
“這有什么不對嗎?”阿芒不解地道。
約瑟夫走到那棵光禿禿的丁香樹邊上,伸手撫摸著粗糙的樹干,轉過頭來道:“阿芒,這棵樹的千千萬萬顆種子,有多少能長得出哪怕是一小片嫩芽?那些僥幸長出了嫩芽的種子,又有幾棵能長成這樣的一棵能在春天里開滿鮮花的大樹?阿芒,你想想,即使是在最嚴寒的冬天里,這千千萬萬顆種子卻還都是活的,但在這四月里,它們中的絕大多數卻都無聲無息地死在泥土中了。想一想,在四月里,有多少生命無聲無息地死完了,有多少希望無聲無息地破滅了?甚至于你想一想,就在此時,也許就在我們腳底下的泥土中,無數的生命正在死去……四月是最殘酷的一個月份,荒地上長者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雜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叫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枯干的根球提供少許的生命……”
“你等等……”阿芒道,“約瑟夫,我發現你不當一個詩人實在是太可惜了。嗯,你的這個說法確實也很有意思。不過我在另一個人那里也聽到過相似的說法,只是他最后的感嘆卻和你不一樣。他說,在革命中,很多人都會付出代價,甚至是生命的代價,會死掉很多的人。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革命有什么不對的。因為如果不革命,如果永遠是冰雪覆蓋的冬天,生命的逝去也許會慢一點,但是持續的嚴冬必將讓所有的生命全都凋殘。畢竟,光靠枯干的根球支撐不了多久。而革命,雖然會讓我們短時間失去很多,但從長遠來看,卻會給我們贏得更多。”
“這話是誰對你說的?”約瑟夫問道。
“馬拉,一個醫生。”阿芒回答說。
“馬拉?難道是那個被人刺殺在浴缸中,死后被送進先賢祠,沒過多久卻又被搬出來的那個?”約瑟夫這樣想著,卻問道:“就是那個寫關于火的特性的研究的那個人嗎?我聽你叔叔提到過他。”
“那我叔叔一定對他沒說什么好話。”阿芒笑道。這也同時證實了阿芒說的那個馬拉,就是約瑟夫想到的那個馬拉。
“拉瓦錫先生只是在提及那些錯誤的觀點的時候,順帶著提到了他的觀點。事實上,除了‘荒謬’這個用來形容他的結論的詞語之外,拉瓦錫先生就再沒有其他的對他的評價了。怎么,他和你叔叔有過沖突?”
“沖突談不上。”阿芒回答道,“只不過是學術意見上不一致。不過我叔叔狠狠地譏諷過他,言辭上可能比較激烈一點,所以他和我叔叔關系并不好。不過這是他和我叔叔的事情,這個人其實還是很有才華的。嗯,希望能見一見你的朋友中就有他。”
說到這里,阿芒抬起頭來往前面望了望,又道:“快到了,前面就是阿貝爾啤酒館,我說的那幾位朋友就在那里等我們。”
“怎么弄了這么偏僻的一個地方。”約瑟夫道。
“倒不是為了別的,主要是這里的酒便宜。”阿芒道,“當然,這些酒都是私釀的,沒有交稅的。”
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往前面走。走了大概一百步,又往右邊轉進了一條小巷,接著又走了二十來步,便到了一座房子前面。
這里已經接近巴黎的窮人區了,所以這里的房子大多低矮而破舊,并且一色都是灰蒙蒙的,就像窮苦人臉上的表情一樣。這座房子自然也是如此。這房子的門關著,門外也沒有任何的招牌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從外面看上去,這屋子和旁邊的那些屋子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阿芒走到門口,伸出手去敲了敲門。門并沒有打開,只是從里面傳出一個聲音:“是誰?”
“我是阿爾貝的朋友。”阿芒回答道。
房門開了一條縫,只是里面黑漆漆的,約瑟夫也只能隱約地看到似乎有一雙眼睛在審視著他們。接著他就聽到一個聲音道:“是朋友。”接著房門便全打開了。
阿芒帶著約瑟夫走了進去,房門便又在他們的身后關上了。隨著房門被關上,整個屋子一下子就變黑了。約瑟夫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這個變化,順便也看清楚了站在他們面前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年紀和阿芒差不太多的年輕人,他有一頭黑色的,微微有些卷曲的頭發,以及一雙即使在黑暗中也如同閃電一樣閃閃發光的頭發。
這個年輕人很顯然也知道他們剛剛進來,眼睛還需要時間適應,所以先只是安靜的站在那里,等約瑟夫他們的眼睛適應了這里昏暗的光線之后,才對他們說:“阿芒,還有這位……”
“約瑟夫·波拿巴。”約瑟夫趕忙自我介紹道。
“那么波拿巴先生,請和我進來。”那個年輕人道。接著他便轉過身往里面走去。
穿過一道走廊,那個年輕人推開一扇門,帶著他們走進了一間大一些的屋子里。
這間屋子靠著后面的院子,有相對大一些的窗戶,所以要相對更明亮一點。屋子中間擺著一張大圓桌,一些人正圍坐在大圓桌前。
聽到門打開的聲音,這些人便朝著這邊望了過來。一個人還站起來朝著約瑟夫和阿芒揮了揮手:“嘿,我們的大科學家和大作家終于到了。”
那個人約瑟夫也認識,那是他的同學奧雷諾。畢業后,奧雷諾成了一個律師,離開了巴黎,去了外省。他和約瑟夫的書信來往還不少,但見面的時候就少多了。想不到這時候他又回到了巴黎。
“奧雷諾,你怎么也來了?來了也不提前寫封信給我。”約瑟夫頗為驚喜地道。
“因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到巴黎跑一跑。這事情是臨時決定的,我想,信使多半還沒我自己跑得快呢。到了巴黎,忙完了事情,我原本想要來找你,不過聽阿芒說你今天要和他一起來這里,我就直接到這里來等你了。”奧雷諾道,“約瑟夫,歡迎你。”
在對約瑟夫表示了歡迎之后,奧雷諾和阿芒開始向約瑟夫介紹在場的那些人。
“這是我們的大律師丹東。”奧雷諾首先向約瑟夫介紹坐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微胖一點的二十多歲的大塊頭,“他是我的老師之一。在這段時間里,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約瑟夫知道,這就是后來著名的雅各賓三巨頭之一的丹東,便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正是個不修邊幅的大塊頭,穿著寬大的鮮紅色的呢上裝,散開的領帶垂到前襟裝飾以下,露著脖子,外衣敞開著,上面的紐扣有些已經掉落,腳上是翻口長靴。他的頭發胡亂豎著,假發里明顯有馬鬃。他臉上有點麻子,嘴角上卻有和善的笑容,嘴唇很厚,牙齒很大,拳頭粗壯,眼睛明亮。
“很高興見到您。”約瑟夫微微的彎腰道。
“能見到一位未來的大科學家,我也感到很榮幸。”丹東也回答道。
“這個俊美得就像是天使一樣,只要多看他一眼就能讓我妒忌得晚上都睡不著覺的家伙,是我們的朋友路易。”阿芒又向約瑟夫介紹剛剛帶著他們進來的那個年輕人。
“您好,我讀過您的一些作品,如果今后有時間,我希望能向您請教一些數學上的問題。”那位叫做路易的青年說。約瑟夫也像他回禮,同時注意到,確實如阿芒說的那樣,路易俊美得像像一個天使。微微卷曲的亞麻色的頭發,凝脂般細膩光潔的肌膚,秋水般清澈而靈動的雙眸……如果他愿意微笑一下的話,再配上這樣的眼睛,哪怕他的眼光只是如五月的西風那樣輕輕拂過,但卻足以吹開任何一個姑娘的心中的玫瑰了。但是路易的臉上幾乎看不到笑容,就像他真的是大理石雕刻成的一樣。
“他如果生在后世,啥都不用干,只憑著這張臉,就不用擔心吃飯的問題了。”約瑟夫也忍不住帶著些妒忌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