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鹿殿中,淳于歸有片刻的愕然,很快回過神來。
這事情倒很簡單,但皇帝的說法有些怪。
講述起來像是太虞真君與誰斗劍,被預判了動作,提前中止似的。
作為執掌最初的真君,誰能料他的先機?
只能先機于事,不能先機于劍。
不是對太虞真君有非常了解的人,很難有這種程度的把握。
地獄無門一個四處鼠竄的殺手組織,上哪兒了解太虞真君去?
景天子平靜地坐在那里:“為什么是尹觀登頂,而不是他跟平等國達成了某種合作呢?無論圣公,神俠,昭王,都可以給他這樣的支持。”
淳于歸道:“因為平等國不會希望消弭事端,只想要愈演愈烈。或者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地獄無門有衍道強者加入,但把事情做到這樣,同尹觀自己登頂也沒有區別。所以我們還是以尹觀登頂來對待。”
“你會怎么處理這件事?”皇帝問。
淳于歸斟酌道:“倘若樓樞使愿意大義滅親,臣請調動最高級別的力量,以雷霆之勢,即刻搜捕絞殺尹觀。但陛下寬為下慮,已經放過樓江月性命……”
“如何?”皇帝示意他繼續。
“臣請與尹觀私榷——”淳于歸沉聲道:“就以免樓江月之死為條件,讓地獄無門付出相應代價——因他們而死的人,他們需要給予百倍撫恤以償。并立約以后不許再接以景國人為目標的生意,見了景人要繞著走。此外,以后徐三追殺他們,他們要學會忍受。不死是他們的造化,死了是他們的代價。”
景天子不置可否:“說說你這么做的理由。”
淳于歸愈發恭敬:“陛下雖拔一真,雄鑄偉業,但血中瀝血,骨中刮髓,難免國家動蕩。今中央雖勢大,譬如壯士臥床,沉疴新愈,宜靜不宜動,只需安然康養,即有天下之魁,貿然推門,不免傷于風寒。地獄無門好比夏蟬,噪鳴于耳,捏死也就捏死了,但不太容易捏到,又是否有必要因它而帶病推門?此其一也。”
“地獄無門不足為懼,尹觀登頂難為其恃,唯獨竄行陰渠,匿于暗夜,散在天下,非十倍之力不可圍。一旦殺之不速,由此引發的諸方反應,亦不得不慮。此其二也。”
他又道:“免樓江月之死,雖陛下首肯,樓樞使難免遭受非議。臣主此事,成則臣之決策,不成亦臣之不敏。樓樞使身上或能少些閑話,也益于陛下之大用。此其三也。”
“臣以為,雖中央帝國,天威浩蕩,無須給任何人面子,更不必對小小殺手組織妥協。但大國興師不為天子怒,意在六合則萬般盡小節。此不拔一毛而了結事者,是實而不名,當為國用。”
他深深拜倒:“國家威福,圣君一心。伏裁也。”
皇帝定坐在那里,取過一本奏疏,很是隨意地問道:“愛卿能掌兵嗎?”
淳于歸抬起頭來,眸光粲然:“兵法是臣家傳。”
“出了這個門,去領皇敕軍牌。往后代朕牧之。”皇帝擺了擺手:“去罷。”
“你又說要來,又說要去,又讓我滾,又叫坐好——你到底什么意思?搞得我很為難呀!”林光明跳了起來,怒氣沖沖。
仵官王跟著便竄起,推了他一把:“叫你做點事情就那么為難?不如別做這個殺手,回去種田啰!”
“豈有此理!出去單挑!”
“怕你不成?”
兩人頓時撕扯成一團,一邊扭打一邊往屋外去。
兄弟倆也定住了。
直至一個極惡的聲音響起來:“坐好。”
兄弟倆又勾肩搭背地走回來,肩貼著肩,腿并著腿,在堂屋正中橫著的條凳上坐定了。
對于地獄無門的人來說,來近海群島,就跟回家一樣。
蓋因此地長期缺乏統一意志,多方勢力角逐,秩序相對混亂,最適合他們這些做殺手的躲藏。
仵官王現在就在自己的家里。
都市王在他的旁邊。
稍微有些不幸的是……
家里不止他們。
在他們倆對面,正堂靠墻的位置,是一張面門而置的太師椅。
太師椅上,坐著一尊黑色的魁梧身影。
此尊鳥首人身,披著大髦,大馬金刀地往那里一坐,眼神異常的混亂兇殘。
此即無尾之燕,極惡之梟。
刀口都在臉上呢!
仵官王用的是具尸體也便罷了,一記爪刀留下四道刻進面骨的溝壑,尸油還在往外冒。
都市王的鬼身,都被劃開短時間內不能愈合的創口,現在還蒸騰著黑色的煙氣。
“六哥!”仵官王的聲音都在抖,帶著激動:“是您回來了嗎?!”
“六哥?”燕梟極惡的聲音里,帶著疑惑。
“您忘了嗎?”仵官王狀極傷心:“當初我在四殿,您在六殿,咱們同生共死,親如兄弟!”
“六哥!”林光明也喚道:“小弟久仰你的大名!”
為了避免被提前察覺,秦廣王是緘意藏息,觸發咒力而現身,綁了徐三就走,對于觀瀾天字叁號客房里之前之后的事情都不太了解,不然他也不必來問這兩個。
仵官王自然是老朋友了,他見面抽幾鞭子已是習慣。但凡有一次忘記抽了,這家伙就能告訴你什么叫嘴臉。永遠不長記性,永遠伺機坑人。
至于都市王這個新人,用秦廣王的介紹來說——和仵官王在道德方面難分軒輊,在忠誠方面并駕齊驅。
實在是沒有什么給好臉的必要。
惹起惡心,一并殺了,也算是為民除害。
“您盡管問!”仵官王積極響應:“小仵知無不言!”
林光明瞥他一眼,難掩鄙夷。這位賢兄雖然不再是女聲,但還是同樣地讓人惡心。
發出鳥喙啄木,繼而殘身撞門的聲音。
“誰允許你這么自稱的?”燕梟的聲音聽起來險惡之極,竟有幾分真實的殺意。
林光明咽了咽口水,把那聲“小都”咽下去了:“梟爺!不知您介不介意晚輩這樣稱呼?有什么問題您問我就行,我掏心掏肺地答。”
“對不起!”仵官王掛在門上涕淚橫流,生怕只叫賢弟一個人體現了價值,萬一只留一個呢?
他連連道歉:“污染了您的耳朵!我再也不敢了,求您給我一個回答的機會!我是組織元老,見過的經歷過的都比都市王多!”
燕梟稍一振翅,兇惡的聲音在黑暗中回響:“別著急,你們都有機會。”
仵官王還在痛哭流涕中,忽然發現坐在那里的都市王已經不見。這間房間里,只有他和鳥首人身的高壯燕梟相對,他的哭聲,仿佛回蕩在空幽的枯井中。
他心中的直覺非常強烈——此刻的燕梟,就是那位據說已經死亡的卞城王。
這如出一轍的冷酷!
事隔經年,現在的卞城王,毫無疑問更加強大。
曾經他面對卞城王,時時刻刻都感知死亡的危險,所以半點不敢懈怠。
現在他的實力遠勝從前,再看卞城王,那怕只是借燕梟之身而降力,卻也叫他看不到邊!
僅僅眼前這一幕,就是他所不能堪破。更別說去理解,去掙脫。
燕梟極惡的聲音,將他從思忖中驚回:“現在,仔細地說一說,你在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里所見到的一切。”
仵官王掛在墻上一動不動,唯獨舌頭跳得飛快:“我與都市王奉秦廣王之命,襲擊了景國人,我本心不愿這么做,但無法違背首領的命令——”
燕梟打斷他:“少說本心,說事情。你怎么想的,我沒興趣知道。”
“是是是。”仵官王半點不敢委屈,繼續道:“襲擊景國人之后,我們把其中兩個裝進血棺,筑進祭壇里,這祭壇也是首領讓筑的。整個過程里,我非常守規矩,只是迫于無奈,才殺了些人。”
“為了給田安平制造麻煩,我又把田氏族人的鮮血,灌進其中那個叫蔣南鵬的鏡衛體內,只要一段時間的自然演化,這個人的生死,就和田家人因果相系。這田氏族人的血,也是當初田安平與首領爭萬仙宮時,首領命我收集……”
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視線似乎加重,他又驀地抬高聲音:“景國有遠距離降身的手段,至少有真人戰力潛伏在蔣南鵬體內,想要偷襲秦廣王!我潛伏在不懷好意、追蹤田氏血脈而至的苗汝泰身上,冒死觀察,想要替首領排除危險,恰恰親見他降臨!”
燕梟默然不語。
蔣南鵬體內的田氏族人血,解釋了苗汝泰為什么會去有夏島的觀瀾客棧。
朔方伯雖然表現得坦誠,他畢竟不是早先少年時,不會完全地相信,到此刻才算驗證首尾——朔方伯謀田安平,的確是一頁完整的篇章。
仵官王還在激動地講述:“此賊歹惡非常,在行蹤暴露之后,還追了我們數千里海域!我先掩護都市王撤退,獨自斷后,再犧牲了自己珍養百年的寶尸,才將將逃得性命。所幸為首領承接了危險,替地獄無門保住了未來!”
燕梟問:“苗汝泰是憑借什么追蹤田氏血脈的?”
“他手上有個扳指,我盯很久了——我的意思是,我在認真觀察。”仵官王解釋道:“總之是通過血脈法器。”
燕梟的聲音里,不見絲毫情緒,只有極致的混亂和惡意:“細說景國那遠距離降身的手段。”
仵官王有點跟不上六哥的思路,怎么東問西問的,什么雞毛蒜皮的都要關心一遍,但畢竟不敢怠慢,仍然是從頭到尾細細地描述了一遍,甚至于蔣南鵬被降身之后,和苗汝泰的每一句對話,他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了語氣。
他可真是把六哥的話,牢牢放在心里!
而此時此刻的姜望,心中只有一個名字——
而仵官王所描述的那位景國鏡衛蔣南鵬,其在降身過程里的表現,和當初在霜風谷的驚鴻一瞥,有著方方面面的相似。
相較于霜風谷那一次短暫出手,那個降臨在蔣南鵬身上的人,卻在滅殺苗汝泰之后,還能逐走千里,追擊仵官王和都市王。
這不是臨時借身所能做到的。
蔣南鵬這個人,一定早就經過“調制”,甚至不是朝夕之功。
換而言之,從蔣南鵬身上,必然能追溯出一條一真道核心成員的線索,其人最少也是洞真境修為!
仵官王還在絮絮叨叨給他能給的情報:“真的你相信我,田安平絕對不是好東西。我在霸角島認識的那些人,每個都很怕他,居然怕他勝過怕我……”
都市王還在真情闡述:“……我冒死誘敵,為仵官兄爭取逃脫之機,說時遲,那時快,那人一記青龍偃月印——”
天光灑落進來,仵官王和都市王一時只看到彼此,四目相對,恍如隔世。
無邊無際之海的上空,一扇門就此推開。
姜望從門內走出,輕輕撣了撣衣角的陰翳。與燕梟相關的殘留,就此如云卷去。
天穹的云霧聚成一張大椅,他便安靜地坐了下來,投下神祇般的眸光。
這是一片異常晦暗的海域,波濤也似鐵鑄,靜沉不動。乍看來陰沉沉的如整塊的黑巖,在極深的幽暗處,才隱隱有什么恐怖的事物在流動。
這里是大齊帝國斬雨軍統帥、恐怖天君田安平的……潛意之海。
田安平,你有什么,不敢讓我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