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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祚兒?鐘離炎?”苗汝泰的吃驚,不像是裝的:“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鐘離炎咧了咧嘴:“你讓我們來東海,卻不知我們為何在此間,還敢說你是諸葛老——大人?”
他輕蔑一笑:“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假貨!”
苗汝泰很認真地思考:“我創造你們和姜望的偶遇,請他出手用仙宮確名隕仙林里的戰斗,逼出無名者的戰斗痕跡。同時用你們的眼睛來觀察這個地方,體會、感受,最終成為創造‘超脫甕’的基礎,但你們——”
“因為你只是無名者捏出來的諸葛義先!”諸葛祚打斷了他:“你擁有諸葛義先的力量,知曉諸葛義先的過去,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可以是諸葛義先。但你不是真正的他。”
“你知道諸葛義先做了什么,可你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你能夠知曉的,只是他已經表露出來的意圖,可是他藏起來的心思,你一無所知。”
“你根本不理解,諸葛義先究竟下定了怎樣的決心,究竟能夠做出怎樣的犧牲!”
“你更不會知道,我的諸葛祚,是一個多么好的孩子。”
小小的諸葛祚,仰起頭來:“從這一點來說……老夫或者也足堪自傲。”
他仰頭的時候,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而苗汝泰的星巫假面,竟像瓷器剝落。與之一起剝掉的,還有苗汝泰的臉。
真正的諸葛義先站出來了,假的諸葛義先就不能夠再存在。
在這具軀殼之下,有復雜的琥珀的顏色,以一種粘稠又鮮嫩的姿態流動。
恐怖的氣息,就蕩漾在其中。
誠如姜望所說,觀瀾天字叁里的降身者,降身的都是之前已經死掉的存在。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里,剛好死了四個人,進入這個房間來降身的,也是剛好四個人——
無名者、凰唯真、姜望、左囂。
這才是天機無隙,順理成章。
所以從一開始,諸葛義先就根本沒有走進這個房間里來!
是無名者阻止了諸葛義先的降臨。
在一步踏進東海的那個瞬間,無名者就已經知曉自己陷入甕中。又或者比這更早,祂雖于千鈞一發之際,找到了唯一的天機之隙,本心卻也對此猜疑,所以提前做了準備。
離開隕仙林的那一刻,祂果斷做了四件事情,一是將設局的諸葛義先排除在外,二是混淆超脫甕,抹掉所有人的身份,三是捏出了一個諸葛義先,四是引導確立了這局“確名”的游戲!
凰唯真以幻想成真的力量,復刻諸葛義先所觀察到的細節,捏成一個個真人。
無名者則是以認知的力量,塑造了一個名為“諸葛義先”的靈魂。
這個人是真的認為自己是諸葛義先,且的確擁有諸葛義先的力量和知見,唯有如此,他作為諸葛義先的思考和言行,才不會被看出問題。
當苗汝泰認為自己是諸葛義先的降身,他當然會本能地把自己排除在外,而在這個天機混淆的超脫甕里,尋找那個必然存在的無名者——他也必然會有一個錯誤的答案。
無名者的本尊同時藏在這個“諸葛義先”的殼下,進行一些微不可察的引導……和操縱。
引導主要是針對這個捏造的“諸葛義先”,以創造者的身份,給予小小的暗示,讓“諸葛義先”思考的方向符合預期。
操縱則主要是針對林光明。
無名者知道都市王的秘密,知道現在的林光明,就是以前的林正仁,所以當然明白此人不敢在姜望面前確名。故而一步步進逼,堆積他的惶恐,摧毀他的心防,把他炮制成了“無名者“!
在“確名”的那個環節,祂以諸葛義先的名義,開口要直接殺掉最后剩下的三個人,實際上就是在等人阻止,通過擊碎那些懷疑,來進一步加深這個房間里眾人的“確信”。
就此一步步把林光明這個“無名者”逼出來。
這是排除了所有可能之后的最后一個可能,既有無名者的力量,也有無名者不敢確名的表現,理論上所有人都會相信這就是無名者才對!
在此基礎上,諸葛義先時日無多的急切,諸葛義先夙愿將成的歡喜,都能夠合理的解釋。
除非從一開始,姜望就不相信這個苗汝泰,是真的諸葛義先。
但怎會如此呢?
祂是有欺騙凰唯真的自信,才以這種方式開啟這局游戲,以逼殺無名者的局,作為自己脫身的天梯。
祂相信對祂刻骨銘心的左囂也都不可能看出問題,因為祂捏出來的這個“諸葛義先”在各方面都可以等同諸葛義先。
而姜望雖然不至于不聰明,也絕不可企及左囂的智慧。
那么問題出在哪里?
苗汝泰體內的琥珀色,捏成了一張模糊的臉。祂明明沒有清晰的眼睛,可姜望分明感覺到自己正在被注視。
真正的無名者,發出一種奇怪的、像是很多種情緒摻在一起的混淆的聲音:“你為何能夠從一開始就發現,這不是真正的諸葛義先?”
任何人都能夠在此刻的無名者身上,感到一種炙烈的求知欲。
祂如此迫急地想要了解一切。
比田安平懂得更多,也比田安平更有好奇心。
瞿守福體內不斷穿梭的劍氣,緩緩的平復下來。
姜望對這具身體的改造,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已經徹底完成。他斬向肉須怪物的每一縷劍絲,本身也都穿透了自己。
他原本像是一座嗡鳴的煉丹爐,現在是靜止的山。
即將噴薄而靜忍。
他很明白無名者想要什么答案。
無名者是一尊認知所有的偉大者,幾乎所有的秘密,在祂眼中都不是秘密。
于今日此局中,祂唯一的視野盲區,是這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里的情景。因為此地涉及超脫因果,非親見不能親知。
在這一局開始時,姜望所降身的瞿守福,出現在窗前不遠處——
這是唯一一個不符合姜望所觀察到的觀瀾客棧天字叁號房間現場痕跡的站位,其他每個人都待在他們曾出現過的地方,唯獨瞿守福的位置不相同。
觀瀾天字叁里的一切,是凰唯真以幻想成真的力量來擬化,但細節是諸葛義先給予的!
所以說這個位置,本身就是一種隱約的暗示。
是來自諸葛義先的提醒。
彼時的他,透過這扇窗所看到的位置,恰好是彼刻他和大梁星神離開東海時,鐘離炎和諸葛祚所站的位置。而大梁星神當時還特意對鐘離炎說了句“在這里等著。不要隨意走動。”
鐘離炎和諸葛祚必然會作用于這個房間!
而在超脫甕結成之后,這兩個人還能有什么樣的作用呢?
其實不難想象。
所以他走上前,看到了窗外的風雨雷霆,也仿佛在雷霆之中,看到了正序時空里,諸葛義先的照影!
他關上窗,表示他已經明白。
也是在為諸葛義先的布局來遮掩。
彼時他還并不確定,諸葛義先將要利用這一點來做什么。
直到苗汝泰站出來,自稱諸葛義先,開始確名,開始宣布游戲規則,甚至還和田安平一樣,好奇他為什么關窗,他才忽然明白了——
倘若諸葛義先沒有入甕呢?
無名者以為諸葛義先不會出現在此地,祂自認諸葛義先的行為,正是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
這才是諸葛義先有意留下的那個“天機之隙”!
所以從一開始,姜望就懷疑苗汝泰的真實身份,他只是在一步步地確認,也是在等真正的諸葛義先掀開布局。
但在當前這一刻,姜望當然不會貼心地給無名者真相,恰恰他要進一步混淆無名者的認知。
所以他說道:“其實我一直在想,這一局超脫甕,為何會有這樣一場確名的游戲,這局游戲看起來非常簡單,似乎只要找到無名者就好,好像殺死無名者是一件很容易就能達成的事情。實則一旦認錯,無名者就永遠逃脫。”
“我無法理解星巫設計的這一局,要在甕中有如此復雜的體現,游戲的過程,反而利于無名者。”
“所以我認為這不是星巫的手筆。他所做的,或許暫止于送無名者入甕中。”
他看著無名者琥珀色的臉,仿佛要從中看到某個真相:“而誰來主導這一切呢?那要看對誰有利,我想應該是無名者!”
他從結果倒推出一個過程來,總結出來的推理思路十分有力。
想著勝哥兒智珠在握的那種姿態,他最后稍稍瞇了一下眼睛,淡然一笑:“你與其問我為何能一開始就發現你的問題,倒不如問自己——為何這樣愚蠢!竟以為自己能夠瞞得過我的眼睛嗎?”
你對諸葛義先的認知不夠準確,你對姜望的認知也是錯誤的!
對這種認知一切的超脫者來說,認知動搖會有非常嚴重的后果,甚至可能影響根本。
無名者有片刻的沉默。
但最后祂只是轉了過去,看著諸葛義先所寄身的諸葛祚:“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流淚。”
祂有著淡淡的困惑:“既然你已經做出選擇,又為什么傷悲?”
祂不是不明白諸葛義先為什么流淚。
眼前的鐘離炎是鐘離炎,諸葛祚卻是諸葛義先。
超脫甕中的降身者,降身的都是之前已經死掉的存在。一切已經再明顯不過。
祂不明白的是,為何要有這種無用的情緒——這是諸葛義先自己設的局,自己做的選擇,卻在這里流眼淚!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傷心給誰看呢?
“因為你超脫太久了,也遁世太久。”諸葛義先緩慢地說道:“你不明白有些事情即便痛苦,我們也不能放棄。有些選擇雖然艱難,我們也必須去做。”
站在這里的,是諸葛祚的身體,諸葛義先的靈魂。
他臉上的兩行淚,是諸葛祚的淚,也是諸葛義先的淚。
諸葛祚為他的爺爺哭泣。
諸葛義先為他的孫兒傷悲。
是的,諸葛祚已經死了!
死在他和鐘離炎去觀瀾天字叁現場調查的那個時候,后來的行動,都是星神力量的支持和擬就。
這是他和諸葛義先的默契,也是這對爺孫慣來的猜測彼此意圖的游戲。
在看到這個復雜房間的那一刻,諸葛祚就明白這是爺爺的最后一局,也清楚自己應該怎么做。
所以他默默地死去。
以此讓諸葛義先降身這一局中。
“我大概明白了……情感絕大部分時候是思想的累贅,但也有極少數的時候,可以迸發超越思考的力量。”無名者以一種鉆研學問的姿態,點了點頭。
祂求知若渴,永遠不停止思考:“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即便諸葛祚確切地死在了這間屋子里,即便他和你有各種意義上的因果聯系,可這局超脫甕所截取的時空中,他也還沒有來得及出現。你怎么可以打破這種阻隔?”
在無名者臨時構建的這局確名游戲里,最大的問題就是他“諸葛義先”的身份。
倘若諸葛義先能夠降臨這局超脫甕中,無名者不會如此篤定地以這個身份站出來。這張最好的牌,反而是致命的刀。
正是祂親手阻止了諸葛義先,并斬絕了這件事情的可能性,所以祂才會這么的意外。
不等諸葛義先回答,祂立即又道:“齊國支持了你?”
倘若祂此刻還在正常的時空秩序里,祂就會立即了解到,幫助諸葛義先完成降臨的最后一步,從徘徊在窗外的照影,到真正推窗走進房間里來……是大齊博望侯給予的國勢支持,大齊欽天監所調動的星辰之力。
東海乃齊國所實控。
大齊國勢在此已經初步覆蓋。
遠在臨淄的重玄勝,借用齊國的力量,通過諸葛祚所留下的這個通道。把諸葛義先送進這玄機莫測的超脫甕中!
而諸葛祚本身的體魄,不足以承擔這條通道的重壓,所以這是鐘離炎出現的意義——他或許別的都不算絕頂,抗揍耐耗的體魄,卻是得到斗昭長期以來的認證。
在無名者踏進超脫甕、驅逐諸葛義先之后,這一局已經開始,也拒絕外力干擾的可能。
本來單憑諸葛義先是擠不進來的,哪怕這是他所設計的局。單憑重玄勝或者阮泅,也更是絕無機會。
所以無名者也算不到!
祂既沒有算到諸葛義先舍得讓諸葛祚死,也算不到才十二歲的諸葛祚竟然可以領會這種層次的謀劃,更沒有算到完全與此局無關的齊國會摻和進來。
倘若諸葛義先和重玄勝之間有所謀劃,無名者或者也能有所警覺。
恰恰他們事先并沒有溝通。
甚至諸葛義先和重玄勝都沒有見過面。
這是真正的默契,頂級智者之間無言的交流!
小小的諸葛祚,松開了被鐘離炎牽著的手,這具由諸葛義先所控制的身體,在他所參與構建的超脫甕中走:“你能想到齊國,是因為這間客棧所在的位置,剛好在齊國所轄的范圍內。而并不是真正猜到了我的全盤謀劃——看來即便是超脫者,也只是擁有超越想象的力量,并不存在超越想象的智慧。”
“你們所謂的智慧,也只是基于認知和眼界所表現出來的一種高度依賴信息的淺薄的思考。”無名者靜靜地看著他:“用你聽得懂的話來說——你只有勾心斗角的小聰明,沒有卓見萬年的大智慧。”
諸葛義先慢慢地往前走,他的每一步,仿佛都契合著這間客房的鐵則,很慢但很堅決:“尊敬的超脫者,我不曾抵達您的境界,我的確看不到一萬年。我只知你死以后,我心能安。或因今日之局,楚國能有萬年!”
無名者輕輕抬頭:“很有趣。即便放眼歷史長河,與你的碰撞,也是相當有趣的漣漪。”
“老東西。”蔣南鵬的臉這時候已經完全化去,變成了凰唯真的臉,神秀風流,皎質天生。
祂淡笑著道:“其實我挺想知道你卓見萬年的大智慧是什么。”
“是指躲藏了無以計數的年月,直到被我這樣的新晉超脫者揪出來,像屠狗一樣宰殺嗎?”
祂搖了搖頭,笑著往前走:“但我現在沒有興趣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我的女兒見面。”
祂的長發輕輕揚起,雙眸粲然有神光,整間客房四壁流轉,光陰飛速變幻:“不好叫她再等兩年。”
無名者的身體,更是從后背被穿透。
左囂的面貌在陳開緒身上完全體現,這代表他徹底改變了這具身體——本來在這個時候,苗汝泰也會變成完全的諸葛義先。在無名者的設計中,大家一起大功告成地往外走,同心歡笑,回歸現世,宣告這一局的成功。
但現在只剩下一個復雜的琥珀色的人形。
外層的衣物,乃至皮肉骨血,盡都剝離。
左囂是半句廢話都沒有,直接給了祂一記掌刀。從祂的后背,穿出祂的前腹。
那烏光環轉如鐵質般的掌刀,滴落油質般的琥珀色液體,很快在地下聚集了一灘,瞧來很是惡心。
但無名者只是站定在那里。
祂像是一根巨大的蠟燭,不在意些許燭淚。也如江河,不被截流。
“你以為到這里就結束了嗎?”
祂有著奇怪的笑容:“你們聯起手來殺死我,就像我們一殺死林光明一樣?對了——”
祂轉過頭來,看向姜望:“你想知道林光明是誰嗎?你想不想知道誰跟白骨降世身有關?我這里有許多你的秘密,也有許多你想知道的秘密——”
“當然我知道你不會跟我交易。”
祂笑了笑:“今日你若全力殺我,你越想知道的秘密,就會藏得越深。比如我會幫助白骨降世身,藏得更隱秘,叫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算到他。”
“您竟然這樣在乎我的力量,我深感榮幸,這一路來所有的努力,總算不被歸于無用。”姜望彬彬有禮,長劍橫前:“感謝您確認我可以參與這一戰,請允許我用您的鮮血,妝點劍身!”
無名者啞然失笑:“真是……一如我所知的頑固。”
左囂的力量在祂體內咆哮。
但琥珀色的液體反而攀著他的手,向他蔓延。
他身上燃起赤紅的烈焰,仿佛掀起一片海,焰海之中有一支支立起的旗幟的虛影。
可身形卻是不得已地退卻了!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無名者無視了腹部的創口,忽然說道。
但說這句話的時候,祂卻并不是對著姜望、左囂、諸葛義先,或者凰唯真。
而是扭過頭去,對著站在門邊的……那尊石塑。
那是已經死掉的田安平。
在無名者的注視之下,這尊石塑發生清晰的裂響,繼而產生裂隙,繼而石粉簌簌而落。
田安平重新變得鮮活。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已經不是田安平。
眼中不是田安平慣有的迷惘、好奇或者癲狂,而是一種包容、悲憫,博大。
祂的雙眸如天海!
祂平等地注視著每一個人!
姜望在這個時候,才明白,他早先所感受到的天道深海的波瀾,從何而來,那并不是幻覺,也不是無名者的遮掩。
而是來源于此尊,這個超脫甕所涉及到的因果——那位暫且還不知名的超脫者!
這尊超脫者,曾經大概率是天人,或者至少也跟天人有關!
在天道深海里呆久了,就會成為天道之力無法消解的“石頭”。
姜望曾經在天道深海中,看到過許多的黑影。
那些都是永淪于天道深海的石頭,也是曾經的“天人”!
所以有眼前這樣一尊石塑。
田安平沖擊天人而死,是為祂開啟了入局的門!
從這個角度來說,超脫甕中的田安平,分明在此尊算中!
那么現世秩序里的田安平呢?
是否也是祂的橋梁?
祂是誰?
從孽海逃脫的無罪天人嗎?
抑或是……
“地藏!”
田安平漫不經心地扯掉了手上的鐐銬,身上氣息一節節地暴漲,祂卻非常平靜。
祂的眼睛仿佛已經洞徹人心,祂體諒世人的蒙昧,亦予悲憫的解釋:“你們可以稱我為地藏。有緣相見,不勝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