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前,陳勝吳廣兩個甿隸之人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并稱“天下苦秦久矣”。天下云集影從,群雄逐鹿,并起亡秦。
四百年后,當年先入咸陽覆滅暴秦,與民約法三章,盡收人心擊敗西楚的漢室也走到了這一步,“天下苦漢久矣!”歷史仿佛一個輪回,何其諷刺。
“伊尹輔佐成湯擊敗夏桀,太公輔佐武王又覆滅了商紂,及后‘國人暴動’,秦滅六國、并吞二周,然后楚漢代秦,自堯舜之后,朝代更迭便是如此,漢室也只是一個輪回吧。”簡雍嘆氣道。
封建社會真正的有識之士從不認為存在萬世不滅的王朝,因為他們在竹簡中見證了歷史的輪回。只有平民們才相信漢室天命加身,因為他們沒有受過教育,漢室四百年,他們祖祖輩輩都是漢室的子民,或許聽過什么“鳥生魚湯”,什么“夏商周秦”,但無法理解其中真意,因為離得太遠了。
反倒是一百多年前傳奇般的光武中興,更加深了平民對漢室的敬畏。一介沒落宗親都能力挽狂瀾,而老劉家布種天下,漢室宗親數以萬計,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個光武?這些平民才是漢室這棵垂垂老朽的大樹的根本,而漢室正在慢慢把這樹根腐蝕掉。
“憲和兄似乎見過很多次這種景象?”
“在下隨玄德東征西討,也有數年了,確實見過不少這種景象。初時我等皆是義憤填膺,奮力救濟,只想著剿滅張角興許能讓民眾獲得稍許喘息之機,結果你也看到了,匪是剿不完的!死了張角張寶,又起來了張純張舉!或許他們是野心勃勃之輩,但追隨他們的民眾呢?不都是因為活不下去了才會跟著他們嗎?邊疆之地,烏丸等族色恭實逆,寇掠百姓,殘暴生靈,朝廷看不到嗎?”簡雍憤聲大喝,表情逐漸猙獰,再不復之前的淡然模樣。
“前事之鑒,書中俱有。天子和滿朝公卿難道不讀書的嗎?秦國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何其強盛?然而終究是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賈太傅之言難道朝中袞袞諸公未曾聽過?前方戰事吃緊,各地烽煙四起,天子何以還要修筑宮苑,更為此逼死忠義耿直清廉之士?難道宮苑能讓天下安寧嗎?”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李澈低聲念道,這句杜牧的傳世名句,傳世名篇阿房宮賦的精華。
僅僅數天的遭遇,他就產生了想回去,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想法,他想逃了,然而這并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他已經回不去了。當他重新沉浸于這個時代,突然感覺歷史真的是一個輪回,秦漢晉隋唐宋元明清,還有無數小王朝,兩千年來這種景象重復了無數次,而滿朝官員應該都是飽讀詩書之人,難道不懂嗎?他感覺自己和杜牧產生了共鳴。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好一句醒世名言!明遠兄,此為何人所作?在下想拜讀一二。”簡雍反復念叨著,眼神逐漸明亮,激動地拱手問道。
李澈正待回答,突然看見簡雍背后簾子掀起,一張大臉出現在窗口,豹頭環眼,黑臉鋼須,背后斜斜伸出一根荊條,嚇的李澈往后一仰。隨即發現自己背后的簾子也掀了起來,面白無須,大耳垂肩的劉備正對著他尷尬一笑,頓時又嚇得一哆嗦。再斜眼一看,前簾也微微掀起,隱隱現出一抹重棗般的紅色。
“明遠先生勿怪,此句可比先賢之言,令我等心向往之,故而在此旁聽。”
“玄德公的騎術真好。”李澈嘴角直抽抽,劉備扭著腰,僅靠雙腿夾住馬背,俯身貼在窗邊,另一邊的張飛想來也是一樣,沒有馬鐙的時代這兩人的動作完全稱得上是炫技了。
“只是小技罷了,先生見笑了,哈哈。”劉備尷尬的笑道。
李澈搖搖頭表示無奈,鄭重道:“這句話是家師告訴我的,聽說是莽逆篡漢時一位叫杜牧的大賢所言。”
“真大賢也!恨生不逢時,不能一見,朝廷若有如此大賢,何來今日之患?”
“皇甫將軍,盧尚書,司馬叔異,難道不是賢臣?皇甫將軍降職削爵,盧尚書免職加罪,司馬叔異血濺孟津,反倒是張讓趙忠閹豎之輩,天子竟以‘父母’呼之,何其荒謬!趙高指鹿為馬也難以相比!我看縱然是太公在世,留侯再生,也難有作為!”簡雍聽見劉備所言,怒而言道,讓劉備臉上一陣青紅交加,默默的離開窗口。關張二人也悄悄離開,不敢多言。
李澈靜靜思量,看來劉備對朝廷還抱有一絲幻想,是因為劉氏血脈嗎?簡雍這個大憤青看來已經對朝廷和皇帝失望透頂了,甚至可以說是憤恨。
皇甫嵩是漢末名將,剿滅黃巾的大功臣,戰功彪炳,因而受封食邑八千戶的槐里侯,卻因為沒有賄賂宦官而被讒言陷害,削去六千戶食邑。
盧植是劉備的老師,海內名臣大儒,文能治國武能平亂,也是因為不賄賂宦官而遭陷害,幸得皇甫嵩搭救才逃過一劫。
司馬叔異,即司馬直,漢靈帝一朝即便正常升遷的官員也要交錢給西園,故而官員多在任時貪腐,以撈回本金,司馬直被任命為巨鹿太守,因為不愿同流合污,在孟津自盡,上書死諫靈帝。
這三人可以算是勛功重臣、名士大儒、士林清貴的代表,卻落得如此下場,也難怪士人和靈帝離心離德。
不管怎么說,在漢朝能治理國家的只有士人,這是因為文化的壟斷,豪強和平民沒有能力治理國家,所以和士人離心離德的皇帝無論如何都治理不好國家。即便這些士人其實很多也是國家蛀蟲,但至少是有能力的蛀蟲,而宦官之輩雖然大多忠誠于皇帝,但基本只會阿諛媚上,如曹騰一般的人物實屬異類。
和士人離心離德,壓迫剝削平民,打壓勛功武臣,漢靈帝可算得上是真正的獨夫民賊了,也難怪說“天下苦漢久矣”,這話實在是半點不差。
只在乎自己的小圈子,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做國家元首呢?
……
隊伍重歸于沉默,實在是無話可說,逃難的災民讓李澈進一步認識了這個時代。他們逃的不是天災,是人禍啊,如果沒有劉備一伙,恐怕自己也活不長吧。很難想象一個國家會有這么多的人活不下去,吃飽穿暖恐怕就是他們人生中最大的目標了。
李澈現在覺得很難受,他突然有一種使命感,有一種高高在上的使命感,自己來自兩千年后,二十一世紀的自己碌碌無為,但在這個時代是與眾不同的,有信息大爆炸帶來的無數知識,有對歷史大勢的認知,如果自己參與進這個時代,雖然不可能違逆歷史規律讓紅旗插遍中國,但至少能略微改善這些人的處境,或許還能避免一百多年后的華夏大難。
但后果很可能是死于非命,戰亂之時刀槍無眼,超前的政治思想也可能招致劉備的屠刀,這位昭烈帝真的像史書上那樣“弘毅寬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