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玄的思想之所以在后世并沒有耀耀生輝,遠不如董仲舒、朱熹等人知名,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雖然融會貫通了今古經學,但“鄭學”本質上并沒有推陳出新。
董仲舒融雜百家學說,將儒學神學化;朱熹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鄭玄卻沒有太多個人的思想,而是將兩漢以來錯綜復雜的儒學理論進行篩選,從中提煉總結。
鄭玄本人是大一統的堅定推崇者,堅持天子至高無上,為此他吸取了今文經學中的讖緯思想與神學思想,進一步神化天子,并強化中央集權的合法性,強烈反對地方分裂的行為。
這也是他為何會對劉備奪權的行為不滿的緣由所在。
若要讓他對奪權之事作壁上觀,那唯有用從另一個要害來切入,一名崇信神鬼之說的刺史,竟然在軍國大事上聽憑一名巫祝的吩咐,這是何等的可笑。
今日他能聽巫祝的話在戰場上用昏招,他日未必不會像王芬一樣被巫祝蠱惑而生出異心。黃巾之亂殷鑒未遠,朝野上下對于這種裝神弄鬼之輩都是極為忌憚和提防的,
而最讓鄭玄憤怒的,卻是這名大巫祝竟然假稱能與蒼天溝通。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與蒼天溝通的權力永遠只有皇帝擁有,若是在往日,任何人敢宣稱自己有這種能力,都可以直接以謀大逆論處。
當年陳王劉寵險些被廢,便是因為被狀告秘密祭天。
“將軍!草民……草民只是一時妄言啊!聽那些黃巾賊整日里喊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草民想取得使君信任,故而假蒼天之名與黃巾為敵,絕無半分妄念!”
大巫祝泣血哀嚎,幾人看都不看他一眼,鄭玄沉聲道:“此人不過是山野妄人,他不知輕重,焦和難道也不知輕重?讖緯之言、溝通上天,每一條都是夷族的罪名!焦和莫非生了異心?”
“這倒也未必。”李澈并沒有落井下石,而是笑著解釋道:“焦和此人素來篤信神鬼之說,凡事若不尋神問卜,便難以做出決定,可謂是庸碌無比。他篤信這大巫祝,恐怕還是被那些裝神弄鬼的戲法給唬住了。本侯的屬下已經拷問過此人,焦和并未向他詢問任何大逆之事,而是希望他能在這亂世中指出一條明路,例如……南北天子,究竟誰為真命天子。”
鄭玄一時啞然,這問題不僅焦和想知道,恐怕不少今文派儒生都陷入了迷茫,天子至高無上的思想在他們心中扎根已久。而這至高無上的存在如今卻有了兩個,而且都很有法理依據,這無疑是對世界觀的極大摧殘。
然而像焦和一般,把希望寄托在一個騙子身上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這顯然是心態已經崩潰了,病急亂投醫的結果。
半晌,鄭玄也只能是恨鐵不成鋼的喟然道:“一州刺史,卻在軍政要務上篤信一名江湖術士,此事若是傳出去,青州諸郡國的國相太守們又作何想法?縣令縣長們又作何想法?”
李澈笑道:“所幸自焦和篤信這大巫祝不久,臨菑城便陷入了黃巾軍的包圍,外間的太守們應該還不知道這位焦刺史是什么情況。”
“老朽要和焦使君談一談。”鄭玄毅然道,“老朽要正面看一看,焦使君究竟是何想法。”
李澈也毫不意外的點了點頭,畢竟李澈這邊也只是一家之言,未曾與焦和交流溝通,鄭玄自然不會輕信李澈而表態。
“恰好,焦使君對大巫祝頗為關心,雖然本侯遣人告訴他大巫祝要為本侯驅邪祈福,但近兩日間他已是有些不耐煩了,既然鄭公想見一見焦使君,那本侯便遣人回復,今日晚間請焦使君來驛館一會。”
鄭玄神色沉重的點了點頭,他自然知道李澈的打算,這本是他應該竭力反對之事。然而焦和若真是篤信神鬼,那比李澈奪權的危害還要大上不少。
更何況此一時彼一時,鄭玄自己的心態也隨著天下局勢的變化而慢慢發生變化,當天下人都違背禮法之時,那嚴守禮法的人既是圣人,也是異端。
“本侯連日里事務繁忙,未暇與使君相見,失禮之處還望使君海涵。”
憋著一肚子的氣,既怒又慌的焦和早早便趕來了驛館,卻見李澈正站在主堂門口靜候他,笑吟吟的向他行禮致歉,一時便去了三分火氣。
匆匆回禮道:“將軍言重了,軍務之事宜急不宜緩,賊寇潰散不久,正是掃蕩群兇之時,將軍總攬軍務大事,自然是日理萬機,下官又豈敢怪罪?”
言語之中,還是透露出幾分怨氣,既是對李澈奪取軍權的怨氣,又是連日未見大巫祝的怨氣。
李澈仿佛根本沒聽出他的不悅,大笑道:“使君果然大人有大量,今日設宴,正為向使君賠罪致謝。本侯還延請了一位青州名宿,使君也可見上一見。請!”
焦和心下微微生疑,踏入堂中便看到右首第一的位置上坐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自然更是滿腹疑云,開口問道:“這位是……”
鄭玄避席而起,行禮道:“老朽北海高密人鄭玄,字康成,見過焦使君。”
“鄭太常!”焦和大吃一驚,然而第一時間想到的卻非是鄭玄的名望,而是雒陽朝廷不久前才拜鄭玄為九卿之首的太常。
就算是只論官職地位,也與李澈在伯仲之間。
鄭玄眉頭微微一蹙,解釋道:“老朽德行淺薄,不敢就職,太常之稱還是勿要提起為好。”
焦和尷尬的點了點頭,行禮道:“后學晚輩,見過康成先生。”
互相見過之后,分賓主坐下,李澈笑道:“青州人杰地靈,更有如康成先生一般的儒宗,本侯也是向往已久。今日延請焦使君,康成先生能夠賞光與會,本侯三生有幸啊。”
鄭玄舉杯敬道:“將軍除閹宦、平張燕、討黃巾,功績遍傳天下,名望著于四海,老朽雖居偏僻之地,亦多聞將軍賢德多才之名,能得將軍稱贊,老朽亦是幸甚。”
焦和也舉杯道:“下官剿匪不力,以致闔城百姓遭劫,險些無顏面對天下。幸得將軍仗義相助,千里馳援,臨菑方才轉危為安。下官代臨菑百姓、齊國百姓、青州百姓謝過將軍大恩。”
“本侯所做不過都是些分內之事,何足掛齒?竟讓二位這般稱贊,實在是受之有愧啊,謹以此酒,愿青州亂平,天下亂平,四海安寧!諸君,共飲!”
飲畢,宴席間觥籌交錯,坐在上首的幾人卻是不動聲色,焦和最先按捺不住,輕聲問道:“敢問將軍,大巫祝何在?”
李澈一臉愕然,疑道:“焦使君,大巫祝又是何許人也?”
焦和頓時神情大急,急聲道:“大巫祝前些日子來拜訪將軍,便再無音信,不知大巫祝如今何在?”
“哦,原來焦使君說的是那個騙子。”李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還裝模作樣的搖了搖頭,嘆道:“早說清楚嘛,巫祝者,掌占卜祭神之事,乃上古官職,如今又哪來的巫祝?”
焦和雙手撐住案幾,身子前傾,神情有些動怒,急道:“將軍!大巫祝乃是上天派來剿滅黃巾的人物,通曉鬼神祭祀,更能溝通上天,你這般妄言,恐有大禍!請將軍速速將大巫祝請出來,下官稍作開解,或能釋蒼天之怒。”
一時激怒之下,焦和的聲音顯然大了不少,堂內頓時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有些錯愕的看著這位失態的青州之主。
李澈的神色慢慢沉了下來,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冷聲道:“上天降怒?蒼天于人間的代言人只有一位,那就是天子!不知從哪里來的山野妄人,也敢妄稱能與蒼天溝通?本侯不僅拘了他,還命人拷問了他,本侯倒要看看,蒼天之怒到底何在!”
話音方落,兩名士卒便拖著仿佛一條死狗一般的大巫祝走上堂前,焦和見狀頓時大急,想要撲上去解救大巫祝,卻被幾名侍衛組成的人墻給擋了下來。
“大巫祝所犯何罪?竟讓將軍用刑拷打?此乃濫用私刑,本官定要上稟天子,參你一個妄為之罪!”
見到這般情形,焦和顯然也明白了來者不善,話語中再也沒有了之前的謙辭,而是惡狠狠地威脅道。終究是一州刺史,動怒發作起來,還是有幾分狠樣的。
“哦?焦使君要參本侯妄為之罪,本侯這里倒也有一封折子,要參某位疆臣篤信神鬼,任用妖邪,被一名山野妄人糊弄的不知所謂!焦使君不如將本侯這封折子一并送到京城去,如何?”
說著,李澈從袖袍里掏出一封絹帛折子丟在了焦和面前,語氣變得有些玩味。
焦和頓時一僵,也不去看地上的折子,怒道:“大巫祝能預知禍福吉兇,祈求神鬼護佑,豈是山野妄人可比?將軍這般妄言,又是何道理?”
“預知禍福吉兇?那大巫祝為何會到本侯這里自投羅網?祈求神鬼護佑?像只死狗一樣躺在地上,神鬼何在?”李澈說罷,還笑著對堂中眾人攤了攤手,陳群等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就連嚴肅的田豐都露出了一絲笑意。
焦和臉上閃過一絲茫然,轉而清醒過來,望著大巫祝急道:“大巫祝,為何會如此啊?”
面對被自己欺瞞了一個多月的老東家,大巫祝還是有些尷尬,不敢抬頭去看焦和的臉色。
“汝身為朝廷疆臣,卻被一名山野妄人欺瞞,將軍國大事盡數相托,何等荒謬!
闔城百姓生死寄于你一念之間,汝卻不信良將,任憑巫祝之流操持軍務,陷將士于死地,汝心中可有絲毫愧疚?
讀圣賢書,皓首窮經數十年,難道不知‘子不語怪力亂神’?汝當愧為孔門弟子!
似你這般瀆職、愚蠢之徒,何來顏面彈劾本侯妄為?”
憤怒的聲音回蕩在堂中,所有人都神情各異的看著面若死灰的焦和,李澈繼續冷笑道:“一些戲法都能讓你如獲至寶,當真是愚不可及!本侯來跟你表演一下,什么叫空手下油鍋!”
兩名侍衛抬著鍋灶走上前來,看著沸騰的油鍋,李澈還沒動身,魏續一下竄了出來,將手放了進去,還冷笑道:“怎么樣,焦使君?要不要任命末將為大巫祝?”
李澈扯了扯嘴角,魏續之前看到大巫祝表演的時候,嘴巴可是張得能塞兩個雞蛋,若不是李澈的命令,險些將大巫祝奉若神明。
后來發現其中訣竅后,卻是迷上了這個小游戲,四處拉人來看他表演。
今日這般行為,既是不想讓李澈涉險的表忠心之舉,也是表演欲發作,想當著臨菑上層的面玩一把裝神弄鬼。
焦和眼睛大睜,不敢置信的望著神態自若的魏續。這一手可謂是大巫祝的看家絕活,沸騰的油濺到人身上能造成劇痛,大巫祝卻能將手伸進油鍋里,由不得他不奉其為天神。
鄭玄也是大皺眉頭,疑道:“老朽雖知此乃障眼法,但其中關礙還是不甚明了,將軍可能為老朽解惑?”
李澈笑道:“這并非是什么難事,有多種方法可以形成這種假象,康成先生若有興致,之后可以慢慢探討,今日重點卻不在此。”
看著失魂落魄的焦和,鄭玄神情復雜,嘆道:“焦使君,何以這般糊涂?天命昭昭,又豈是這等妄人能夠解析?”
焦和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臉上重現生機,連忙道:“康成先生,下官知錯了,斷不敢再信這等妄人。下官素信天命鬼神,只是一時糊涂才被奸人蒙蔽,今后定然細訪真人,不敢輕信術士之語。”
鄭玄神情大變,指著焦和怒道:“天命昭昭,天命昭昭!為何強要求禍福于鬼神?若有天命,鬼神自會庇佑,求神問卜又算得什么?禍福無門,惟人自召,神鬼無形,惟人自信!你糊涂啊!”
言罷,拂袖而去,留下焦和怔在原地,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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