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會糾結,有些時候并不是優柔寡斷,而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證明。
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不利的;如何行事能獲得利益的最大化,在很多時候,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
而之所以會每每會與所謂的“正途”背道而馳,無非是“感情”二字罷了。不管是親情、友情、家國情,還是喜、怒、哀、樂等等,這種種情緒會驅使著人為“心”而活。
而人與人之間,悲歡之情大抵是不相通的。
就像荀彧等人,雖然能夠理解劉備重視感情和大義,但這種理解只是一種流于表面的形式,若要讓他們換位思考,他們也不會做出和劉備一樣的決定,。
是以若說心中對劉備的遲疑沒有微詞,那恐怕誰也不會相信。
看著荀彧微不可查的神情變化,劉備心中也不由得暗嘆了一聲,千人千心,為人主者又豈能只顧自身?生于天地間,人人都需要學會妥協。
“明公此言大善!若二人成相持之態,則幽州必然不穩,萬一被異族趁隙奪取,于我冀州而言也絕非好事。不管是于公于私,絕不能放任幽州陷入戰亂。”
荀彧很自然的順著劉備的話接了下去,即便是從利益角度考量,劉備的計劃也是沒有問題的。若有一方能摧枯拉朽的擊潰另一方,那劉備再插手幽州,面對的就將是整整一州之力。在兗州有異動的情形下,冀州萬萬不敢陷入幽州的泥沼之中。
只有在鷸蚌相爭之時,漁翁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幽州。
“其實你我心里都明白。”劉備突然苦笑道:“不管是我那兄長,還是景升兄,他們都沒有壓倒性的優勢。若把景升兄換成伯安公,兄長尚還有希望能夠迅速結束亂局。可如今卻是沒有絲毫希望,幽州之亂陷入僵持已是不可扭轉之勢,吾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略求心安罷了。文若,你們能耐下性子滿足我這假仁假義之心,備甚是感激。”
說著,劉備避席而起,對著荀彧深深一揖。
荀彧起身扶住劉備,嘆道:“明公不必如此,君主之道,本就非只一途。不管是霸道、王道還是帝道,都是通天大道,能否有成,在人不在道。
為人臣者,能做的只是盡心輔佐,裨補缺漏,又豈能強求君主隨臣子所愿?既已有君臣之分,便不必再論愧疚感激與否。
再者,何為真仁真義,何為假仁假義?心中有仁義,并踐而行之,縱然有圖利圖名之嫌,又如何不是仁義之舉?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名利而來往,縱是圣賢也難超脫,并無可鄙之處。”
荀彧說的很誠摯,而這也確實是他心中所想。與曹操道不相合,視袁紹為冢中枯骨,那這天下也唯有這位冀州牧能完成他的心愿。
從他選擇北上的那一天起,從二人定下君臣名分的那一刻起,荀彧便已經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三代以降,何曾有過君臣事事相合之說?
二人相視一笑,只覺得這半年以來生出的些許間隙漸漸彌合,劉備恍惚間又想起了當初李澈所言的:“荀文若可以盡信,至少對于您來說是這樣。”
想到這里,劉備脫口而出問道:“文若又是如何看明遠的?”
很敏感的問題,一人是如今冀州的大管家,冀州政務二把手;另一人是青州的一號人物,元從重臣。不管如何評價,似乎都有些不妥,是以劉備話一出口便有些悔意,但隱隱中還是很想搞明白這個重要的問題。
看著劉備三分期待的眼神,荀彧默然半晌,反問道:“明公又是如何看待靈壽侯的?”
“我看不明白。”劉備坦然道:“他曾經和我訴說過他的理想,但很多事我聽不明白,我唯一能肯定的一點是,他沒有野心,沒有對權力的野心。或者說如果不是被逼迫至此,他根本不會走上這條路。他更喜歡子時睡覺午時起,而不是亥時入眠丑時醒。
他并不像一名儒門弟子,心中甚至沒有多少建功立業的想法,與這世間,與天下人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仿佛……仿佛來自世外。”
這是劉備第一次如此傾訴自己對李澈的看法,或許也是希望荀彧能給出一些特別的建議,畢竟唯有二荀,是李澈特別叮嚀過的人物。
荀彧心情卻有些復雜,當劉備話一出口他便明白了,不管怎么與李澈爭斗,至少在劉備這邊,他是永遠都無法勝利的。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高祖會忌憚蕭何,會忌憚韓信,但卻不會忌憚張良。
“世間沒有無欲無求之人。”想了想,荀彧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既是出于對主君的提醒,也想知道劉備為何會這般相信李澈不求名利。
劉備欣然笑道:“當然,只是人和人所求是不同的。平民農耕夫婦,所求乃是風調雨順,家庭和睦;豪強地主之家,所求乃是金銀銅鐵之物,綾羅綢緞之屬;至于世宦貴戚,則是求一個功名利祿,乃至于青史留名。
明遠所求與我們不同,若要細論,他更像那幾百年前的諸子百家一般,求的是更高更遠,脫離世俗之事。相對于我而言,那與無欲無求也沒什么分別。”
劉備面帶微笑,似乎很是高興,荀彧卻感到一陣無力。劉備看的很明白,也太明白,李澈所求或許確實與劉備沒有沖突,但觀其行事,與世宦貴戚的發展之間卻是存在著不小的矛盾。
而且劉備顯然并不想為了拉攏世宦貴戚而放棄他,說到底,還是勢力中的世家勢力太過弱小,并不足以讓劉備為之忌憚讓步。
當本土的冀州勢力都對此各執己見之時,外來的潁川派也沒什么辦法能奈何李澈。更何況如今潁川派中的另兩名頭面人物還很欣賞李澈。
見荀彧默然,劉備又悠悠道:“不知文若可愿聽吾一句勸?”
荀彧一怔,拱手道:“明公但講無妨。”
“明遠并非如吳起、商君一般的人物,他骨子里也沒有這般激進的性格。這也是公達、元皓他們坐視的原因所在。文若是大才,想必百家學說皆爛熟于心,當知這天下沒有萬世不易之事,一名溫和的改良者,應該比激進的變法者要好得多吧?
你與明遠尚未深談,彼此互生間隙實屬無謂之舉,若有機會暢談,或許文若也會有不一樣的看法。至少在我看來……世祖皇帝的路,恐怕是有些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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