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依著楊修往日的性子,早已忍不住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此次出京,楊彪對他可謂是千叮嚀萬囑咐,千言萬語匯成四個字:少說多看。
礙于父命,再加上確實是對劉備有些敬畏,楊公子也就安安穩穩的站在角落,看著兩方爭執不下,自己不發一言。只是心中實在如同貓撓一般癢癢,每每張口欲言,卻又在將言未言之時咽了回去。
當劉備開口問話,詢問他的意見時,楊修險些沒按捺住自己的少年心性激動地跳起來。所幸多年的修養還是讓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輕咳一聲,楊修作揖道:“臣年未及冠,才疏學淺,既不如陳侍郎博通諸子百家,也不如孫將軍戰陣經驗豐富,故而不敢妄言。”
劉備呵呵笑道:“不妨事,你在雒陽多有才名,孤亦有耳聞,所謂英雄出少年,何必如此妄自菲薄?若有所想法,盡管道來便是。”
略一遲疑,父命便被拋諸腦后,畢竟這是魏王親自點了他,君命不可不從,楊修凜然道:“既如此,臣自然是尊奉王命。敢問大王,今夜有追擊袁紹的必要嗎?”
陳群眉頭舒展,孫慎等人則是面露不滿之色,若非礙于楊修是次相之子,又是魏王親自問的他,恐怕早有人站出來直斥黃口小兒妄言了。
劉備眉毛挑了挑,露出感興趣的表情,饒有興致的問道:“那么,楊卿認為是否有必要?”
“臣以為大王認為沒有必要。”
“胡鬧!”伊闕守軍的一名軍司馬站出來斥責道:“如此妄言,擾亂軍心,即便你是次相之子,也難逃罪責!”
孫慎也蹙眉道:“楊公子,軍國大事豈能兒戲?如今大王仁德布于宇內,四境之內大多已然歸順,服從王命。唯袁本初執迷不悟,更是膽大妄為,試圖攻占京城劫持天子,此罪不可恕!若縱容袁本初安然逃離,勢必會讓四境牧守再起異心,有悖大王平定天下之志,如此豈是我等人臣所為?”
群情激憤,紛紛指責楊修。而楊修自是理也不理,只是定定的看著劉備。
良久,劉備嘆道:“你說的沒錯,今夜追擊袁紹并非必要。”
“大王!”孫慎等人面面相覷,忍不住又要再言,卻見劉備伸手示意他們安靜。
劉備繼續道:“袁紹自是要追的,可將士們的性命卻更為重要。如今天下大局已定,趙將軍也正在全力攻打南陽,縱然袁紹逃回南陽,不出旬日也必然會被趙將軍所擒。
更別說即便多出這一夜,他真就能帶著數萬大軍逃回南陽?明晨禁軍鐵騎便至,以五千精騎突襲,半日便可追上,依照我等早間制定的方略,輕騎以騷擾戰術為主,輕易便能拖垮袁軍。況且戰事開始之前,孤便已經召前將軍等部回援河南,或許袁紹會正好撞在他們手里,豈不大大省事?
出城野戰,勝,該耽誤的時間還是耽誤了,敗,那便是前功盡棄,社稷有動蕩之危。況且無論勝負,又要多出數以千計的將士傷亡,在孤看來,這不值得!”
擲地有聲的話語回蕩在堂中,孫慎等將領紛紛凜然,齊聲道:“大王仁德,體恤士卒,我等銘感五內,代關內眾士卒謝過大王看重。”
“孤只是有感而發罷了。”劉備略有些欣賞的看向楊修:“你能想到這一點,而不是急于建功立業,很不容易。”
楊修微微欠身,恭敬地道:“臣并不以軍略見長,天下將安,當以政定社稷。家父嘗言,為政若無仁德之念,乃社稷之禍。臣常以自省,不敢或忘。”
劉備贊嘆道:“楊相家學淵源,弘農楊氏不愧是四世三公之名門,待你加冠,孤有意讓你參與科舉,從政以定社稷,如何?”
楊修愣了一愣,連忙道:“大王錯愛,臣榮幸之至,臣愿參加科舉,以入仕途。”
陳群深深地看了楊修一眼,這名年輕人的所有回答幾乎精準的踩在了劉備的喜好上,而其略有些出格的表現欲則被年輕氣盛這一點完全掩蓋,恐怕堂中不少人都覺得他前途不可限量吧?
劉備似乎很滿意楊修的答復,輕輕頷首,笑道:“城防繼續值夜巡邏,其余士卒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待明晨禁軍一至,便全軍出擊,務必要把袁紹留在河南!”
“諾!”
散會之后,只有陳群和孫慎跟在劉備身邊,劉備忽的問道:“長文覺得楊修如何?”
陳群笑了笑:“大王不是很看好他嗎?”
“年紀輕輕,能把那些話說的滴水不漏,也確實不簡單了。”劉備點評道:“但心思太重,城府卻又太淺,難當大任。”
陳群笑吟吟地打趣道:“早年的李相也是這般吧?大王未免有些偏心。”
“生死患難的交情自是不同。”劉備也不避諱,坦言道:“當時的劉備沒資格挑肥揀瘦,那如今的劉備又豈能過河拆橋?更何況明遠起點雖低,卻也追了上來,再加上那遠超凡俗的見解,足為一代名相。”
“罷了罷了。”陳群抽了抽嘴角,有些無語地道:“難不成大王認為臣是在認為李相德不配位?今日之事,大王可不要說與李相聽,臣還是他的佐官啊。”
劉備笑瞇瞇地道:“身為佐官,詆毀主官,以下犯上,這可是大罪啊。”
“那等李相回都,臣負荊請罪,如何?”陳群沒好氣地道:“說楊修呢,還是別扯遠了。這年輕人即便是裝的,但能如此精準的猜出大王的心思,還是值得肯定的,城府雖淺,亦可歷練。”
孫慎臉上隱隱有些羞紅,一名初來乍到的年輕人都比他這老人懂劉備的心思。
似是猜出了他臉紅的原因,劉備對孫慎安撫道:“優游不必如此,各有所長罷了。再說你也是為了孤之名聲考慮,忠心可鑒。”
孫慎之所以一力主戰,正是希望能讓劉備在禁軍到來前拿下一份軍功
若是以禁軍擊潰袁軍,在天下人看來,那是理所應當之事。可若是能以雜牌軍擊潰袁軍大營,哪怕其中只剩一支偏師,也是足以夸耀的武功,足以洗掉此前讓河南防務空虛的污名。
孫慎低頭認錯道:“是臣莽撞了。”
劉備坦然道:“孤并不以軍略見長,雖有一些戰陣經驗,但遠不足以與高祖、光武并論。而且孤是孤,不是他們,也不需要學他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豈能因個人名聲而貿然動兵?優游,你若能明白這一點,才能走出以前的桎梏。”